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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0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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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02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立刻醒了过来,啪嚓一声,嘴边的半个馒头先掉在地上。

观音庙外头已是蒙蒙亮,惊叫声是从神坛后头传来的。姚英子过去看到翠香在地上抽搐着,四肢剧烈抖动。韩小手蹲在她的头前,双腿内侧夹住头,两手按住双肩,极力控制不让她翻身,大概是怕压到肚子。

姚英子一把推开老太太,怒吼道:“你这是胡来!”赶紧让翠香侧躺下来,免得被自己的痰水呛到。紧接着她迅速检查了一下瞳孔和脉搏,抬头问孕妇有没有癫痫史,韩小手冷着脸不搭理她,姚英子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翠香身上。这种抽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熬到结束。过了两三分钟,翠香才恢复平静,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姚英子正要帮她擦汗,忽然汤把总从前殿惊慌地跑过来,压低声音说外头有人来了,是水蜢子!姚英子闻言手一抖,却没停下动作。

每次洪水之后,皖北必然会涌现出大量土匪。他们趁着百姓流离失所、官府自顾不暇的时机四处劫掠。这些匪徒就像水蜢子一样,水灾越大,他们的数量就越多,残害越凶。按说这一带靠近蚌埠集,又距离第三十一混成协不远,水蜢子们不会轻易靠近。可今年水灾实在太大,皖北几乎皆成鱼鳖之乡,逼得这些水蜢子的活动范围也南移。

姚英子顺着小庙窗格朝外看去,只见小丘下面有七个骑骡子和驴的汉子,皖北少马,驴骡却很多。他们穿着杂乱,手里拎着各种镰刀、短矛,没有火枪。很明显,这应该只是一小拨临时聚在一块的流匪,不是那种积年匪帮。

这些人聚在小丘下,其中一个貌似探子的高个子下了牲口,沿着小丘朝这边爬过来。他们应该是路经此地,听到这里传来尖叫,来看看。

汤把总一脚踢翻炉灶,伸手从铁锅底蹭了蹭,抹了姚英子一脸灰。姚英子猝不及防,正要发怒,汤把总又一把将她头发薅乱,低声道:“你这样的小姑娘,被水蜢子瞧见肯定会被掳走。若想贞洁得保,快给我躲到神坛后头去!”

姚英子见他说得急切严厉,知道这事由不得任性,赶紧又抹了一把锅底灰,然后转到神坛后头,趴下跟翠香躺在一起。她刚躺下,那个探路的水蜢子便进来了。

这个探子见到庙里有人,两只吊梢眼先是喜地一抬。汤把总把手枪藏在腰间,只说自家媳妇要临盆了,在小庙里暂居。孕妇生产在皖北被视为秽事,迎面见了不吉利。探子探头一看,一双浮肿的脚从神坛后头露出来。他一见这个,不由得把两团哭丧眉攒起来,不愿意迈进去了,只把眼珠子骨碌骨碌朝着灶台瞟去。

汤把总会意,慷慨地——反正不是他的——从灶旁拎起一袋糠皮杂米,递给探子,然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探子掂量了一下袋子,少说有个七八斤,足够他们这伙人吃几顿了。他权衡一番,孕妇在水蜢子眼里毫无价值,只是个累赘,与其跟眼前这男人死斗,不如拿点东西合算。

探子一手拎袋子,一边还往里面瞥,汤把总“嘿”了一声,又提出一口袋杂米,双手摊开,意思是最后一袋了。其实汤把总也紧张得够呛,后脖子两条褶皱里全是细汗。见探子点了一下头,拎起两个米袋子往回走,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料探子走出去没几步,突然一个尖厉怨毒的声音从庙里传出来:“这里还有个白花小妞子!”探子闻言,猛然回过身来,疑惑地朝里面看去。韩小手猛然抓起姚英子的头发,狞笑着把她硬扯起来。全无防备的少女发出一声脆呼,让探子眼睛一亮。

虽然那姑娘满脸锅灰,可声音和身形是遮掩不住的。这种大姑娘可是水灾中的硬通货,无论自己享用还是卖给别人,都是极好的。

“好哇,你小子敢藏私!”探子狞笑一声,朝门槛里迈进去。翠香躺在地上,抬起脖子虚弱地喊道:“韩婆婆,你这是做什么?”韩小手咬牙切齿:“这假洋婆子要害你。我把她交出去,才能保得你平安。”

姚英子拼命挣开韩小手的揪扯,反脚一踹,把老太太踹倒在地,只见她打了几个滚,额角撞到庙门下角,直接晕了过去。可为时已晚,那探子放下两袋米,舔了舔嘴唇,朝她走过来,吊梢眼里透出不加遮掩的贪婪光芒。姚英子吓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砰的一声巨响,探子停住了脚步。他动了动眉毛,想努力朝自己脑门上看去。可惜他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到那上面的一个血洞,整个人双膝一跪,旋即扑倒在地。

汤把总在他身后一脸惊慌地端着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姚英子顾不得道谢,喘着粗气跑到窗边,朝小丘下面看去。

那一声枪响,惊到了小丘下的水蜢子们。他们纷纷从驴骡上下来,朝丘上移动。汤把总歪着脑袋,把枪口伸出门外又开了一枪。虽然这一枪没击中任何人,却成功吓得敌人们伏在半路上,不敢继续前进。

上头有枪?这对只有镰刀和草叉的水蜢子来说,已有了十足的威慑力。

双方就这样陷入奇妙的对峙。汤把总下巴一直在哆嗦,可枪口抖动得更剧烈,嘴里一直絮叨着:“我的个孩来……我的个孩来……”他在蚌埠集习惯狐假虎威,这样单独与匪徒对峙的局面还是头一次遇见。姚英子反倒比他还镇定些,先数了数草丛里趴伏的人头,然后问他子弹还剩多少。

汤把总战战兢兢地竖起四根萝卜般粗的指头。二六式左轮一次装弹六发,刚才打了两发,还剩四发,一点备用的子弹都没带。汤把总还补了一句:“这枪的扳机忒硬,扣半天才能打出一发,不顶用!”——言外之意,万一水蜢子们一起冲上来,一把枪可挡不住。

姚英子抿住嘴唇,心脏泵血的速度快到令她有些眩晕。直到这时,她才体会到水灾最为狰狞的一面,不对,是人性最为狰狞的一面。

“只能找个机会,往大桥那边跑,那边有军队,他们不敢靠近。”汤把总擦了擦汗。姚英子摇摇头:“不行,我们逃了,他们肯定要拿翠香泄愤。医生扔下病患逃走,这成什么话?”

汤把总恼怒地吼了一声:“耶熊(得了吧),你个六叶子(愣头青)不走我自己走!”姚英子知道跟他讲道义和道理没用,便祭出老办法:“若顺利护送我俩离开,我回去给你赏钱加倍。”

“屁!有命赚,没命花!”汤把总啐了一口,握枪的手还是抖个不停。动了枪,出了人命,还被水蜢子围攻,这次任务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他把利害关系在胖胖的脑内飞速计算,眼看着一个最佳选项浮现出来。

趁着姚英子一错神的工夫,汤把总迈过翠香的身体,推开破庙后头的小门,闪身朝着与水蜢子们相反的方向逃去。姚英子回头听到声响,才一阵惊慌,没想到这个死胖子说跑就跑了。

丘下的水蜢子们听到有动静,直起腰,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靠来。姚英子蜷缩在窗下,一时间万念俱灰,赶紧从医药箱里拿出那把孙希送的小手术刀,努力回想人体最致命的地方在哪儿,想着想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可等了一阵,庙门却没动静,远远传来啪的一声枪响,响声颇为惊慌。姚英子擦擦眼泪,小心地抬眼去看,发现那六个水蜢子掠过小庙,噌噌冲着汤把总追去了。

汤把总到底缺乏经验,他若是不跑,对方不知虚实,尚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跑,落在水蜢子眼里,显然是自露其短——若真是火器犀利,何必要跑呢?至于小庙,先把人干掉,再回过头来搜查也来得及。

这些贼匪颇有经验,六个人在小丘上散开一条线,像一张大网般拢过去。汤把总惊慌地在大网前头跑着,圆滚滚的身体在泥泞的黄土地上怎么也跑不快。总算他良心未泯,没喊一嗓子提醒水蜢子们庙里有人,当然,也可能只是他太过慌乱没想起来。

姚英子见水蜢子的注意力暂时不在这边,趴在窗边一看,注意到那丘下的几匹驴骡还站在原地,没人看守,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冲到翠香身边问:“你能走路吗?”

“脚软动不了……”翠香慌得六神无主。“我搀着你!你坚持一下!不然咱们都得死!”姚英子厉声叫道,她拉起翠香的胳膊绕过脖颈,用尽力气勉强把孕妇架起来。翠香知道打死水蜢子这事极为严重,也用手扶着神坛,极力挺着肚子站起来。

两人跌跌撞撞地迈过了小庙的门槛,姚英子还不忘拿起那盏煤油灯来。很快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但移动的人影一个没少。汤把总只剩一发子弹了,恐怕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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