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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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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英子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姚母去世很早,她从小虽然享尽富贵,唯独母爱是她可望而求不得的奢侈品。大丫头这个举动,正击中了姚英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从大丫头手里接过瓷碗:“放心吧,姐姐一定去给你姆妈看病。”女孩见她收下了钱,如释重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不知为何,姚英子觉得她的这个笑容,比吃巧克力时的还要开心。

她扔给同村那乞儿两块大洋,让他好好照顾大丫头几日,顺便问清三树村的位置,然后转身匆匆赶去医疗队的驻地。

此时方三响已经向王培元、峨利生两位教授汇报了固镇的情况,强烈要求自愿前往。两位教授商量了一下,眼下蚌埠局面还未稳定,主力不能擅动,但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他们决定先抽调两个人去看看情况,再视形势而定。

王培元、峨利生两个人各有职责,都走不开。除方三响以外,还需要另外一个志愿者。孙希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主动站出来:“好,好,我去我去,谁让我学习成绩最好呢?”说完气呼呼地瞪了方三响一眼,后者双手抱胸,一脸理所当然。

这时姚英子推门进来,说:“我也要跟你们北上。”这一下子可把其他人惊着了,别说王培元,就连一直主张锻炼年轻人的峨利生医生,都表示反对。孙希疑惑道:“你不是答应不跟着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变卦啦?”

姚英子平静地把大丫头的事讲了一遍,周围人都不吭声了,宋雅等几个女生还偷偷地抹起眼泪来。

“可我和老方要去固镇,难道你打算一个人去三树村?”孙希问。

姚英子走到一张地图前,说她问过了,三树村就在淮河下游不远的北岸,离蚌埠也就四十多里路。“我跟你们一起渡河,然后直接去村里找大丫头的姆妈,快的话两天便能往返。”

王培元紧皱着眉头,背着手研究起地图来。峨利生医生手持拐杖,用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眸盯着姚英子,忽然问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大丫头太可怜了啊!自己都要饿死了,乞讨来的钱却先拿出来救自己的母亲。”姚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只是如此?”

“我在医校读书时,张校长教育我们,当今之世,女子首先要怜惜女子同类。而怜惜同类最重要的手段,便是怜惜她的健康。我遇到这种事,自然责无旁贷。”

峨利生医生仍旧不动声色:“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也许去了别的地方,你会扑个空?甚至有可能她在说谎,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姚英子似是受到侮辱,恼怒地提高了声调:“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我是说如果。如果结果和你的预期不同,你该怎么办?”

“就算您的假设是真的,那么我去这一趟,至少能证明并没有一个孤苦伶仃的孕妇被抛弃在荒村等死,我认为是值得的!”

望着凶巴巴的姚英子,峨利生医生唇角微微一翘,用手里的拐杖敲了下地面:“医者不能只凭情感行事,但没有情感的医者是不合格的。你能这么想,正是医者的本分,很好,我准许你前去三树村。”

既然峨利生发了话,王培元也只好表示同意,但他提出一个前提条件:姚英子不能一个人去,必须有人护送。

方三响和孙希已有任务。严之榭主动请缨说:“我陪姚小姐去吧?”其他医疗队的男学生也纷纷表示愿意前往,可都被王培元拒绝了。姚英子需要的是一个本地人,通晓当地情况,还得有一定威慑力。

王教授当即赶去巡检司那边交涉,希望从他们那里派人。这一次李巡检态度倒是很好,一口答应抽调一人随行,但他又无奈地表示,渡淮之事要医疗队自己想办法,巡检司概不负责——这倒不是李巡检有意刁难,最近雨多水涨,淮河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就算出重金,也没有船家愿意接。

“奇怪了,巡检司都说没办法,他农跃鳞哪来的手段,总不能飞过淮河吧?”孙希疑惑道。方三响不耐烦道:“既然农记者拍了胸脯,自然是有办法的。别废话了,快收拾。”

医疗队简单地盘点了一下物资,让方三响和孙希带走了大部分急救药物和一部分手术器材。考虑到姚英子的体力,只给她备下一个小药箱,里面装了一些硫酸镁、甘汞片、碘酊和小苏打之类的药品,都是常用药品。孙希之前塞给她一把手术刀,这次还让她带着。

下午两点半左右,这一支小小的医疗分队准备停当,很快抵达了蚌埠集北城门。同时抵达的,还有巡检司派来的一个向导。此人头戴罗帽,一身短衫,没系襟扣,露出一圈肥腻的肚皮,腰带里勉强别进一把二六式手枪——竟是之前与姚英子起过冲突的那个外委把总。

此时故人相见,彼此都颇有些尴尬,看来这是李巡检小小地刻意报复一下。还好孙希反应快,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把总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把总姓汤,说三树村他去过,确实不远,肯定把姚小姐护送周全。但他随即又表示眼下淮河水头厉害,他对怎么过河可没办法。

正说着,农跃鳞也在城外现身了,他一见方、孙、姚三人都来了,不由得跷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人,三位都是身怀仁心的杏林圣手。”三人都好奇地盯着他,这位大记者孤身一人,除了挎着个相机,身边并没跟着什么船手艄公,不晓得要怎么渡河。

农跃鳞也不解释,扶了扶眼镜,嘿嘿一笑:“走,咱们出发吧。”

他带着四个人离开城门,斜斜朝着东北方向走去。孙希悄声问汤把总,说东北方向可有什么渡口,汤把总皱着眉头想了一圈,摇摇头,说:“我是本地人都没听过。”

走了三四里路的光景,耳边已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接近淮河南岸了。前面带路的农跃鳞方向一折,顺着一座山丘的脊线往上爬去。不是过河吗?怎么还越走越高?众人都觉得纳闷,但也只好跟随。

待他们登上山丘顶端之后,视野陡然开阔。只见黑压压的铅云之下,横亘着一条宽阔的大河,如浊黄色的丝绦一般长长铺开,水流汹涌,浪花翻腾,像一位看不见的画家在两岸之间抹下一笔赭色。

但比起这条大河,更夺人眼球的是两岸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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