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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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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

上海法租界里有一条宁波路,毗邻宝昌路。路面平阔,一色沥青碎石铺就,两侧皆修有暗沟,上覆洋铁盖子。路边一排排小洋楼鳞次栉比,或是英吉利乡村风的尖顶花园,或是希腊拱券式的小楼,或是杂糅了拜占庭与文艺复兴风的法式折中主义塔楼。

即使在欧洲,也很少见到如此之多的建筑风格集中在一块。

若换作平时,孙希必然兴致勃勃地在宁波路上走一走,聊解对英伦的相思之苦。可如今他心神不宁地搅动着身前的咖啡,不时透过一扇帕拉第奥式大窗朝外看去。他即将要见的这个人,可是要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的。

上午十一点整,咖啡厅里的座钟准时敲响。仿佛算准了时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装女子踏着钟声走进屋子,左右看了看,径直朝孙希走来。

孙希赶忙起身,却不防撞到桌边,让咖啡杯里的棕汤洒出来一点。他狼狈地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这才重新坐下。又想到什么,他猛然站起来,替对方拉开椅子。

说来也怪,孙希平日见了谁都不怵,可一跟她眼光对上,却似老鼠见了猫一样——此人正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的校长张竹君。

张竹君在对面坐定,先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辫子呢?”孙希从怀里露出一截辫梢,甩了甩:“租界里不查这玩意儿,我就给收起来了。”

“在哪里都不应该戴这种猪尾巴。”张竹君甚至不屑把声音压低。

“我小时候在海外长大,辫子一直没留起来,索性弄个假的敷衍一下。”

随即孙希自报了一番履历。张竹君听说他也是广东人,还是番禺同乡,态度和缓了些,不过她嫌孙希的粤语南洋味太重,两人最后还是改回了官话。

有身着蓝色制服的仆欧递过菜单,张竹君抬抬下巴:“我对咖啡没有研究,你让他点。”孙希咬咬牙,点了杯最贵的维也纳奶油咖啡,笑着说:“这里只有西饮,下次找个茶庄,我伺候您用几杯乌龙茶。”

“寒暄到此为止。说吧,一个红会总医院的高才生,来找我做什么?”张竹君双手抄在胸前,语带嘲讽,显然在来之前也做了一些调查。

“呃,实在是有件私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议。”

张竹君道:“你卖相这么好,直接去找姚永庚说不就行了?”

孙希一怔:“我找姚永庚做什么?”旋即醒悟过来,这里面恐怕误会大了,连忙摆手道:“不,不,我要说的事,和英子没关系。”他赶紧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掩饰尴尬。

张竹君唇角微微翘起:“既然不是为了英子,那就是冲着沈敦和来的喽?”

孙希“扑哧”一声,差点把咖啡呛进气管里。这位张校长未免也太厉害了吧?两人见面才说几句话,她就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了?

张竹君道:“北洋医学堂的学生,一毕业便被分配到各镇新军做医官去了,前途无量。唯独你舍弃大好仕途,跑来这寂寂无闻的红会总医院做实习生。这样的履历都看不出猫腻,当我盲吗?”

张竹君到底是做医生出身的,孙希的履历中只露出一点破绽,便被她看得通通透透。

既然被人一眼看穿,孙希也决定不再绕圈子。他压低嗓子,把冯煦的任务讲了一遍,然后道:

“实在惭愧。那晚您和英子讲话的地方,就在我房间的窗台下。我听到张校长您说了一句: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所以这次是想请教,您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握有什么实据?”

张竹君眉头微挑。她猜到这个小伙子与北边的大清红十字会有关,却没料到是冯煦直接安排的间谍。她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突然反问: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会蹚这趟浑水?公义?私仇?”

在那两道刺刀般目光的注视下,孙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摊开双手苦笑道:“不是因为什么大义,也没有什么私仇。只不过张大人掐着我的生活费,冯大人又允诺我可以公派出国,所以我一个学医的,才被迫成了间谍!可不是情愿的。”

张竹君盯着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医生最讨厌哪种病人吗?”

“得了性病的?”

“错,是那种不诚实的病人。明明有求于医生,却还要千方百计隐瞒症状,自作聪明,真是不知所谓。我行医这么久,医术不敢夸口,但辨认真伪的眼力还是有的。”张竹君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你这孩子浮夸了点,倒也算诚实。刚才你若有半点迟疑与伪饰,我起身就走。”

孙希一阵后怕。刚才若自己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只怕这件事已经办砸了……跟这位张校长谈话,真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真不知道姚英子是怎么在她的学校里熬过来的。

这时咖啡已经送到,张竹君拿起敞口小壶,把乳白色的奶油倾入杯中,让黑棕色的**迅速变浅,一股香甜袅袅生出。她随意啜了一口:“礼尚往来。我也回答一下你好了。我不喜欢沈敦和,既是出于大义,也是出于私仇。”

“六年前日俄战争,沈敦和在上海筹办万国红十字会,呼吁各地捐款救援。当时我还在广东行医,看到这个倡议,深为触动,便募集了两万两捐款,动员数十名医生,以广东医界代表的身份北上。谁知抵达上海之后,沈敦和把银子收了,却不许我们广东救援队继续北上,说东北战乱频仍,形势复杂,不宜猝进,权且观望以策万全。”

“他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可内心的想法休想瞒住我。我自行医以来,这样的男子眼神实在见过太多,无非是不信任女人为医,觉得她们前往战地救援只是徒增累赘。呵呵,那两万两银子,都是广东女界所捐,他倒不嫌脂粉味重呢。”

“我争取了很久,未得允可,一怒之下干脆自己雇船带队北上。可惜刚到辽东,战事已经结束,我只好返回上海。沈敦和看不起女子行医,我偏要做出些名堂来,打肿他的面皮。不过若做这个事业,在广东是不行的,上海无论意识还是风气,都领全国之先,所以我便留了下来,创办了这所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

“所以……您怀疑沈敦和侵吞了那两万两银子?”

“他也许花在了正确的地方,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但万国红十字会从来没有公示过账目明细。不止那两万两,我有理由相信整个募捐款项都存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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