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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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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方医生你救下福山的时候,应该也瞧见砍他的两个人了。今天请你相看一相看,是不是这两个。”刘福彪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淡淡道。

方三响面色大变,感觉酒意一下子冲上头来。这两个人他认得,正是那天砍伤刘福山然后逃开的两个农夫,没想到他们居然被绑进了祥园烟馆。刘福彪不是讲道理的人,方三响救了他弟弟,尚且要被威胁加入青帮,这两个砍伤他弟弟的人,下场不问可知。

刘福彪追问:“是不是他们?”

方三响咬了咬牙:“正是,不过……”刘福彪没容他把话说完,朝那几个打手道:“送去黄浦江擦船底吧。”方三响就算不熟切口,也听得明白,刘福彪这是要把他们活活沉江。

可是,整件事明明是刘福山仗势欺人在先,他们忍无可忍反击而已,就算按大清律判,也该是无罪!

那两个农夫不住地哭泣求饶,其中一个屁股下甚至飘来一阵腥臊,吓得失禁了。杜阿毛叹了口气:“好好跟你们讲茶,你们偏要瞎七搭八。非要死到临头,才来告饶,晚喽晚喽!”这时他听到一阵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尖锐声,然后方三响仗着一股醉意霍然起身。

“刘老大!”他低吼道,“我救了刘福山的人情,你认不认?”

“嗯?”刘福彪没想到方三响敢对他这么说,可前面他把话说得很满,也只好说,“自然是认的。”

“好!我就用这个人情,换他们两条性命!”

刘福彪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两排黄牙咯咯磨动了几下。杜阿毛见势不妙,赶紧抱住方三响:“吃多了老酒,醉了醉了。”

方三响把他推开,声量更大了:“他们没做错事,为什么该死?”——这句话,在过去六年里无数次地回**在他的噩梦中。今天趁着酒劲,他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

“我刘某人做事,什么时候是按对错分的?”刘福彪阴恻恻道,“倒是方医生你要清楚,人情用掉了,你我之间以后就没什么情面好讲了。”

“救他们的命!”方三响半点犹豫也没有。

“好,青帮义字当头,这一次就遂了你的愿。”刘福彪一摆手,那几个打手把两个农夫扶起来,松开绳子。他端起酒盅来:“可砍我兄弟那一刀,可不能白饶。那天拿镰刀砍的是谁?”

其中一个年轻的怯生生站出来。身后打手揪起他右胳膊,垫着膝盖狠命一撅,咔吧一声,那人发出惨叫,臂骨应声而断。另外一人也被同样地折断胳膊。方三响大惊,气得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杜阿毛死死拦住。

刘福彪面无表情地端起酒盅:“自家兄弟饮酒!”然后转过脸去,不再理睬。

杜阿毛把方三响送出烟馆,小声埋怨道:“方医生你酒品差得很,害得我两面吃夹档(两头为难)。等回去酒醒了,再好好想想。只要你答应来闸北开诊所,老大也不会记仇。”

言外之意,方三响若是不答应……可惜这会儿他酒意翻涌,通红着脸压根没听见,晃晃悠悠迈出祥园烟馆。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两声,一回头,两个农夫也被扔出来了,面朝下趴在地上,背心各有一个脚印。

看来刘福彪还算言而有信,饶过了他们的性命。

方三响赶紧俯下身,去查看他们的伤势。他们的右胳膊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初步可以判断是尺骨上端的肘关断裂,至于是斜形还是螺旋形骨折,得用爱克司电光机照照才知道。

万幸的是,两人都不是开放性骨折,否则手术后的坏疽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带你们去红会总医院,这个骨折不尽快处置,会落下残废。”

方三响一边略带醉意地嚷着,一边在街上巡看,想找一根硬物来做临时固定。他好不容易捡到一把烂扫帚根,起身一回头,烟馆门口却已是空****了。那两个农夫估计已被吓破了胆,连方三响都不想再接触,拖着断手直接跑掉了。

这可不是方三响意料中的发展。他捏着扫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隔壁庆春楼上的姑娘们探出窗户,吴侬软语调笑,方三响才回过神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苏州河南岸走去。

他一贯节俭,既舍不得雇黄包车,也不想去坐电车,干脆徒步回去。

要过苏州河,这一带最快捷的是走老垃圾桥。这桥连通着北浙江路,平日多有垃圾船从桥下经过,故而得名“垃圾桥”。后来西藏路桥成为又一座垃圾桥,此桥便改名“老垃圾桥”。这里原先是座木桥,四年之前被改成了一座铁桥,上头桁架交错,状如鱼骨,煞是壮观。

方三响晃晃悠悠走到桥上,脚踩砖路,手扶栏杆。清凉的河风一吹,他的酒意消散了不少,可烦闷之意反倒更浓。刚才那一遭事情,让他浑身充满无力感,那一个无法拯救别人的噩梦又回来了。

方三响一直以为,学了医,让自己变强,便可以摆脱这种无力感,可事情不似他想象中那样。他苦苦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老垃圾桥中段,忽觉有些刺眼,不由得举头朝东边望去。

只见蜿蜒的苏州河上空,薄云倏然被夜风扯散,底片上显影出一轮乳白色的皎洁明月。今夜恰逢月中,那明月的形状极圆,色泽也极柔,与他在关东看到的并无二致。方三响记得,他小时候每次到了月中,都会爬到村里最高的树上,让自己沐浴在一片月光里。他从未见过亲娘,但总会猜测那种被妈妈怀抱着的感觉,应该和被月光照着一样舒服吧?

到了上海之后,他一直忙碌于学业与生计,再没有好好欣赏过月光。此时无意中又见到了满月,方三响不由得停下脚步,渴望再次找到被怀抱住的温柔。

可惜这美好的陶醉并不长久,方三响忽然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一回头,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正不怀好意地接近他。

这人他认得,胸口用红绳挂着个小佛像,吃饭时就坐在刘福彪身旁,还呵斥了他几句,好像叫樊老三。

“嘿嘿,方医生你好哇。”樊老三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子,面色狰狞,“这次让你全身离开祥园,以后师父怎么服众?他面皮薄,重规矩,只好让我这做弟子的拼了,哪怕被责罚,也要替师父出气。”

话音刚落,斧子已经带着风劈下来了。方三响没练过武,可一直陪父亲在深林子里打猎,打熬得眼明手快。一见对方动手,他第一时间后退了半步,堪堪避开斧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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