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第3页)
马车停稳之后,方三响掀帘下车,发现眼前是一栋三层中式木楼,亮瓦雕栏,门口高高悬着一块祥云形状的幌子,上书四字:“祥园烟馆。”
杜阿毛笑道:“本来该带你去四马路吃夷菜。可刘老大嫌夷菜馆里那些仆欧伺候不周,还是自家地盘自在些。”他伸手一指楼内:“一楼吃饭,二楼叉麻将。方大夫你要有烟霞癖,馆里都是上好的印度公班土,我从隔壁庆春楼叫个姑娘来,又打烟泡,又会唱曲捶腿,老适意了。”
“吃饭就好。大烟有害健康,我劝你不要抽。”方三响有些尴尬地回答,眼睛都不敢左右乱瞧。杜阿毛看出来了,这位年轻医生只要一离开医院,就畏缩得像个鹌鹑。他暗自笑了笑,把方三响带进楼里雅间。
馆里收拾得颇为干净,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烟味。雅间里一张大圆桌,桌子一圈坐了八九条汉子,个个袖口内卷,面色凶恶。主座是一个穿着开襟白褂的光头男子,长脸狭瘦,双腮没什么肉,双目却精光四溢。方三响被他看了一眼,如同被一根钉子扎中。
“方大夫是吧?兄弟我是刘福彪,闸北跑旱码头的,请坐。”刘福彪苏北口音很重,他敛起目光,叩了叩身前的小茶碗。其他人也照样叩了几下,瓷声清脆。这是青帮礼仪,意思是有贵客上门,叩瓷代礼。
方三响不明白这些规矩,拱了拱手,然后一屁股坐下。一个汉子觉得他无礼,眉头一横,正要呵斥,刘福彪却摆摆手,端起酒盅道:“刘福山是我族中小弟,这次捡回一条性命,全靠方医生援手。我听阿毛讲,他脖颈子都砍断了,你竟然都能救回来,难得!来,我先敬你一杯!”
说完刘福彪仰脖一饮而尽。方三响也端起酒盅,黄酒顺着食道滑下去,别有一番畅快。他搁下酒盅,认真道:“令弟是脖颈动脉破裂,不是断裂。若是断裂的话,那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哦?那你们是怎么救下他的?”刘福彪很是好奇。
方三响索性拿起两根筷子,讲解起止血术和血管吻合术来。在座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好汉,可听他讲怎么用刀剪伸进肉中结扎血管,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尤其刚才那要开口呵斥的凶汉,腮帮子微微收缩,好似要吐出来。
刘福彪瞪了他们一眼,笑骂道:“平时听你们灌黄汤、吹猪尿泡,个个都是关老爷下凡。真到刮骨疗伤,都了吧?还不如方医生一个年轻人。”他手一挥:“行啦,方医生,马上要开席,就先不讲了吧。”
自家主人请客,厨房上菜速度快得很。不一会儿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盘碟。响油鳝糊、油爆河虾、黄焖栗子鸡、春笋秃肺,一眼望上去油汪汪,香气扑鼻。
刘福彪道:“方医生多包涵。我们跑码头卖的是力气,就喜欢浓油赤酱,上不了台面。好在食材都是苏州河里刚打出来的,还算新鲜。”方三响是东北出身,吃饭口味偏重,这样的菜肴正合胃口。正好过去一周他也累坏了,毫不客气,正准备夹菜,却发现其他人都没动。
方三响觉得奇怪,只好也把筷子放下。这时刘福彪拿起自家的一双筷子,在碗碟上依次敲上一记,其他人这才纷纷用筷子头也敲过一圈碗碟。杜阿毛知道他是外行,悄声解释了一句。
原来这是青帮里的规矩,名曰“劝钟”。青帮创始三祖翁岩、钱坚和潘清,都曾受教于罗祖教下,算是禅宗一脉,因此立下一条戒律。虽然徒子徒孙不必忌荤腥,但帮内聚餐时,须得由辈分最长者在每道荤菜碗碟敲击一下,寓意撞钟警醒,慎少杀生。余众附从跟敲,以示不忘源流。
众目睽睽之下,方三响只好也学着他们,拿筷子头每只碗碟敲了一记。席间气氛为之一松,众人开怀畅吃起来。
方三响吃菜之余,不忘开口询问,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嘴角左边有两颗黑痣的人,也许是日本人。刘福彪想了想,说没什么印象,问是什么人,方三响却不肯说了,含糊地夹起一筷子鳝丝,就这么遮过去了。
酒过三巡,伙计撤去了一些残碟,重新端上一盆菜。盆里的高汤清澈微白,里头炖的笋段淡黄、咸肉暗红,还有几块炖出乳白汁水的肥蹄髈,光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先前那些菜,都是我们帮里自己厨子摆弄的。这道可不一样,新聘的三林大厨,手艺很不错,最拿手的就是这道腌笃鲜。”杜阿毛夸耀道。
方三响的筷子摆动,冲着汤里一块咸肉就去。杜阿毛忙拦住道:“医学你最懂经,说到吃食还得听我的。这腌笃鲜是时令菜,咸肉只用来吊鲜味,不必去吃,真正好的是经冬的竹笋,鲜得能咬到舌头。”
周围的人都哄地笑开来,仿佛笑这小医生没见识。方三响面色一红,当即搁下筷子。众人拿筷子敲过一圈,他一动也不动。杜阿毛殷勤盛起一碗清汤,放了几块嫩笋,他只去吃别的。
刘福彪又喝了口黄酒,有意无意道:“方医生,你那家医院薪资是多少?”方三响如实道:“我还在实习期,一个月两元两角,包三餐住宿。”
刘福彪闻之失笑:“这忒寒酸了,祥园烟馆的门房也不止拿这些。那敢问每个月收的红包呢?”方三响道:“红会医院还没正式开业。就算开业了,也只收号金,不收诊金。”
席间众人忍不住喷饭,这医生真是个憨大,怕是连红包都没听过。刘福彪眯着眼睛,夹了一口冬笋在嘴里嚼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方医生何不辞了那份工,来我这里?只要你在三祖牌位前磕了头,拜我做师父,从此就是青帮中人,在座的都是兄弟。我资助你在闸北开个跌打诊所,光是码头的生意就做不完。”
方三响愣了愣。他先前以为,刘福彪会请他业余时间来出个诊,可没想到对方想要的更多。他迟疑片刻,摇头道:“不成。我是约定生,跟红会签了契约,违约要吃官司的。”
刘福彪眼神露出凶光:“这还不简单?衙门里哪个推官来判,我叫人给他家里扔只斩头鸡,包你稳赢。”
这额头碰到天花板的大好事,方三响却只是摇头。他只认准一条,自己这条性命是红会救下的,如果中途毁约,有违方家本分。父亲方大成没留下什么东西,但这句话他一直记着。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观察老大的神态。可刘福彪没有发怒,他缓缓端起酒盅,手腕一倾,半盅黄酒洒在地上:
“方医生,我同你讲一件事情。好几年前,我刚从苏北到上海,有个拜了把子的好兄弟,在租界巡捕房里做事,他人很勤勉,又特别敬业。有一次,他在福州路上捉飞贼,被狠狠捅了一刀,肚肠都流出来了。我们赶紧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结果洋人却不肯收。你知道的,租界里的医院不能随便进,有给洋人看病的,有给华人看病的,互相不能通融。结果我们只能再转送去肯收华人的医院,这么一折腾,人在半路就没了。”
“华人巡捕的薪水,是巡捕房最低的,别说阿三,连安南人都比他们赚得多。那些医院,连阿三和安南人的亲属都能进,唯独华人不能。我那兄弟,像狗一样给洋人卖命,可到头来,死了连租界医院都没资格进,只能像一条狗一样在路边等死。可有什么办法呢?医院都是洋人开的,医生也只有洋人能当。他们说治就治,说不治,你只能等死。”
刘福彪攥着酒盅,指节发红,几乎要把它捏碎:“我本来也想去做巡捕,就因为这档子事,才转投了范高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华人医生再多点,也许我那兄弟还能救回来。这念头想了许多年,都变魔怔了。可惜上海滩这么大,学医的中国人实在太少,少数那么几个,也都是大富豪们的座上宾,可轮不着我们这样的人享用——我请你来开诊所,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手下这几百号兄弟,希望也有医生能管管我们,不必再像我那个兄弟一样死得冤枉。”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席上其他人都垂头不语。方三响愣怔了一阵,勉强开口道:“我与医院实有契约,确实不方便自己出来。但您这里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我,即使我不在,亦有其他医生。红会总医院的宗旨是人道主义,绝不会对任何人见死不救。”
刘福彪眼睛眯得更细了,轻轻把酒盅搁下。他身旁一个汉子怒道:“姓方的,师父都这么说了,别给脸不要脸!”杜阿毛怕事情闹僵,出来打圆场:“方医生你再想想,不必这么急着回答。”说完又转向刘福彪,“老大你不是还有别的事要找方医生吗?”
刘福彪点点头:“一码归一码。你救了福山,原是该感谢的,来,喝酒!”
方三响举起酒盅,硬着头皮干了一杯,觉得酒意翻涌。两人刚喝完,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人一推,膝盖双双跪在门槛上,疼得嗷嗷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