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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02(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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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煦索性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盛大人和吕大人都身兼要职,只好让老夫亲赴沪上,跟他当面据理争辩。谁知这个沈敦和虚与委蛇,暗中却纠集党羽,拒绝服从朝廷调遣。”

冯煦气势很足,但语气透着无奈。孙希听出来了,北京一个衙门,上海一个衙门,这是争夺主导权呢。只是京城的大清红会空有头衔,却没人,若没有沈敦和的配合,那边压根运转不起来。

“您刚才说,沈敦和是个记名的海关道。既然他有官身,就不能请皇上下个旨?”

冯煦瞪了他一眼:“此事明明朝廷占着理,若请出圣旨压他,倒显得我们理屈。何况这事一传出去,租界里那些报纸主笔你是知道的,一定没好话。朝廷骂不过他们,也管不到租界,徒增笑耳。”

“是小人考虑不周。”孙希赶紧表态。

冯煦仰首望向天井外面,悠悠一叹:“此时不同往昔。各地沸如鼎镬,紫禁城四处裱糊不及,哪里还敢主动生事?捉沈氏一人容易,但他背后是沪上一干豪商缙绅,得罪不起呀!他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是算准了朝廷投鼠忌器。”

孙希心想,这话题可真是越说越大啦。好在冯煦一敲桌子,及时回到正题:

“老夫一直琢磨不透,朝廷既不会夺其基业,也没有剥其权柄,可以说除了一个虚名,一无所变,沈敦和何以反对得如此激烈?我翻阅往来电报,到底发现了一桩蹊跷。”

冯煦两只老眼陡现利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电报纸。孙希接过去还没看,他已悠悠道:“沈氏回绝我的电文里有一句:沪会系募中外捐款而成,殊难归并——嘿嘿,这一下,可是暴露出他的真实用心了!”

“那您还给我看电报干吗……”孙希腹诽。

“上海万国红会经营了六年,劝募善款少说五十万两。这一次如果两会归并,势必要把账目都交接清楚。他沈会董倘若两袖清风,何必要强调这么一句话呢?哼,什么士绅惊诧,都是借口!我看他一定是私下贪墨善款,唯恐被曝光,这才抵死不从!”

说到这里,冯煦“啪”地把茶碗搁在桌子上,震得碗盖一跳。

孙希皱了皱眉头,他今天虽只匆匆见过沈敦和一面,可感觉对方不像是那种人。冯煦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老夫当初也以为他是个善厚仁翁。沈氏最擅长蛊惑人心,你可不要被迷惑。”

“是是……”

“可惜呀!我虽有怀疑,手里却无实据。沈氏把上海万国红会经营得水泼不进,如铁桶一般,连征信录也不肯公布,那些善款如何用得,谁也不知道。要拿到他贪黩的铁证,只好另辟蹊径。”冯煦说到这里,一双锐眼透过镜片看向孙希。

“不错,反应还算快。”冯煦满意地点点头,“这家总医院,是沈敦和用万国红会的募捐余款修的。倘若他真的中饱私囊,这里一定能查到证据——你去医院的时候,看到门口挂的牌子没有?”

“记得,记得,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嘛!”孙希直到这会儿,才发觉这块牌子有点不对劲。

“这就是沈氏的狡猾之处了。明明是大清红十字会,他偏偏要挂一个中国红十字会的牌子,混淆视听,别人还抓不住痛脚。哼,他们宁波人门槛就是精。”

“所以……您才找到我?”

冯煦点点头:“不错。你从正规医校毕业,是红会急需的人才,一定会被重用。何况你是张在初推荐过去的,他自家子侄,与我扯不上关系,沈氏不会起疑。”

孙希暗自“咝”了一声。原来张大人和冯煦早早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可怜自己踏上火车时还懵懂无知,此番赴沪竟不是来做医生,而是做间谍。

“你在总医院该干吗干吗,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设法把总医院的账册拿到手。能弄到原件最好,抄录一份亦善。一俟得手,立刻送来这间别院。你若做得好,沈氏贪黩之迹,必会大白于天下。从此可结万国红十字会之全局,巩固大清红十字会之初基。”

“可我……可我没学过记账,不懂那些啊……”

“你只要原样抄录即可,不必明白。”

冯煦忽然发现这年轻人面露迟疑,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好茶还须识人来泡,方得成全。朝廷公派海外留学的一等名额,必为你空出一个,我与盛杏荪亲自作保。”

能得盛、冯两位朝廷大员担保,万国无不可去处。可孙希没有欣喜,心中浮起些许恼怒。冯煦讲了这么一大通,却唯独没问过孙希自己愿意不愿意,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可孙希内心挣扎再三,终究没鼓起抗议的勇气,只好起身道:“我再伺候您一盏茶。”冯煦端起茶碗:“不必了。天色已晚,你早点回医院,免得别人生疑。”

孙希走到正堂外面,犹豫片刻,转过身来:“冯大人……倘若账册并无问题呢?”

冯煦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这个可能。沉默片刻,老人一拂袖子:“你想办法取得账册便是,其他的不必去管。”

孙希走出别院,外面的天色如翻倒的墨池,抹去了朗月与明星,把路上的行人裹在一团黑暗之中。苏州河里倒还有几只小船晃悠,渔灯昏黄,船桨咿呀,隐隐有哭声、笑声与吵架声从各处船篷透出来,喧嚣而阻隔,让情绪一时也莫名烦躁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水气,换出肺叶里的浊气,然后点燃一根茄力克,叼在嘴里。雾气弥漫的苏州河畔,似又多了一点惶惑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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