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你梦里去(第3页)
老远就看见母校门口彩旗招展,一派节日景象。学校大门早已面目一新,过去的铁栅门已被巍峨壮观的牌楼所代替。百余人的仪仗队分列大门两侧,花束飞舞,鼓乐震天,这场面是太热烈了,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往里进。我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我看到了许多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没有跟那些面孔打招呼,我不能担保它们还能认出我来。我始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这种喜庆,这种风光,确实跟我关系不大。我不声不响地夹在人群中涌进门内。年轻的校友们挥舞鲜花冲着我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的脸不禁一热,觉得自已是个混进来的冒牌货。
一进门就看见右侧的宣传栏里贴着一溜红榜,上书校友捐资助教光荣榜。这才晓得改了一个叫法,不叫礼金了。这一改就显得有文化了,而且名正言顺。名单是以捐款多少为序,这也天经地义。捐得最多的是八万元,名字很熟,却不知是何方人士。第二名是市里的一个副书记,捐三万六。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的钱,一部分人真的是先富起来了。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我看到了魏超,他捐了一千块。
浏览到最后,吴朝阳三个字从纸上跳了起来,吓得我心头一颤。我十分意外,没料到魏胖子说到做到,真的替我垫付了100元钱。像合并同类项似的,捐100元的人全被抄写在榜末,人数还不少,这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但是我还是有一点小意见,钱数相同则应以姓氏笔划为序,不应当将我列为最后一名,像是一种是有意的贬低。写榜者也许想起了,吴朝阳就是当年那个与童卫红事件有染的人。
吴朝阳三个字弄得我很不自在,回头一看,观榜的人围了好几层,指指点点的兴奋不已。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换句话说,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这很好,这样我就不是吴朝阳了。
光荣榜没有使我领略到光荣,我就离开了它,跟着一群人随波逐流地往礼堂方向走。这时魏超突然钻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朝阳你来了?
我就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有一种被当场擒获的感觉。
魏超手里捏着一迭资料,一副重任在肩的神态。朝阳呵,看过光荣榜,有什么感想?
我想想说,如今的人,钱真多。
魏超压低嗓门,你以为,捐的都是自已的钱么?有的是拉的赞助,有的是当官的从财政局拨过来的,都记在个人名下了。像我的1000元钱,才是真正从自已腰包里掏出来的血汗钱呢!
我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我从裤口袋里掏出老婆为我筹集的100元钱,递给魏超说,谢谢你替我垫了钱。
魏超推开我的手,这么急干什么?
我说,反正要还的。
魏超说,算了算了,这点钱对我不算什么,对你可能起点作用,就算我打牌输给你了。
我的脸就不可控制地板结起来了,你是想让我感恩,还是要我留下一个心理负担?
魏超一愣,只好接过钱,笑着说,朝阳呵,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敏感、太认真了。
我说,我就是这么个人。
好,有个性,我能够体谅你的心情,也能理解你的难处。魏胖子拍拍我的肩,从资料中抽出一份给我。这是58班全体同学的通讯录,才印出来的,花了我几天几夜的工夫呢!
我懵懂了片刻才想起58班与自已的关系。十七年前,我是这个班的一员。我迅速地默读了一遍同学通讯录,里头有许多显赫的职务职称以及学历学位,给我一种望尘莫及的感觉。却没有童卫红的名字。我张口欲说少录了一人,猛然想起,童卫红在无法通讯的地方,这才缄了口。不过童卫红有没有来母校参加庆典,很难说,也许她的灵魂正在校园里飞来飞去。
魏超交待我赶快去大礼堂,因为庆祝大会已经开始,还嘱咐我下午1时到运动场东端的大樟树下集合,全班同学合影留念。临走又说,据他所知,今天来宾太多,食堂桌椅太少,准备开流水席,去迟了只怕到时碗都抢不到手呢!
我赶到大礼堂时不但座位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站满了人。我避开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站到一个角落里。一个市领导正在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我踮起脚,从两个脑袋之间往主席台望过去。坐在市领导身旁的那个女校长,就是我过去的班主任,她老了,但老得有风度,老得有师道尊严,脸上呢,仍是十七年前那种一成不变的微笑。她似乎发现了我,她的目光笔直地射来,像一根手指直接戳到我脸上。我赶紧放下脚跟,躲到一个脑勺后。礼堂里没有空调,只有几杆吊扇悬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无济于事地旋转着,校友们几乎人手一把扇子或书本,不停地扇着风。这让我窃喜,他们显然不如我这体力劳动者耐热。
但我的窃喜转瞬即逝。我听到前面有人议论吴朝阳。男声说,没看到吴朝阳吧?女声莫明其妙,哪个吴朝阳?男声说,就是当年与童卫红一起失足落水的吴朝阳呵,童卫红淹死了,他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女声说,哦,记起来了,听王英杰说,在街上见过他踩三轮车呢。男声说,是呀,他的情况听说很不好,夫妻双双下岗了,这次参加校庆的100元礼金,听说还是魏胖子替他垫付的呢。
我听不下去了,因为我很气愤。我踮起脚想见见那两个多嘴的家伙,但他们只将后脑对着我,不给我面子。我的脸上有蚂蚁爬。他们可以议论我,但没有让我听到的权利。一气之下,我就退出了会场,在校园里游**。游**了一阵子,想起魏超的话,看看十一点过了,就径直去了食堂。
流水席已经开始了,这让我欣喜。我敏捷地钻入尚不太密集的人群,顺利地拿到了一只饭碗。同桌的食客全不认识,这使得我放开了手脚。我对那钵醇香扑鼻的红烧肉情有独钟,筷子频频光顾。母校因此而变得十分亲切,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这么甜、这么肥腻可口的红烧肉了。可惜儿子不在,否则他会吃多少肉长多少肉,他那正在生长的身体是多么需要油水的滋养呵。
肉足饭饱之后,我打着饱嗝在校园里徜徉。若不参加校庆,省下100元钱,可以吃至少十顿红烧肉。但这是不可能的,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红烧肉显然不是我家的刀刃,所以我仍有理由为这顿红烧肉感到满足。我决定不再埋怨母校的邀请。母校可以忘记,但这顿红烧肉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我是不会忘记的了。我会经常想念它。
我早早地来到运动场边的古樟树下。树下空无一人,于是我坐在荫凉处开始打盹。隐隐约约的童卫红就来找我了。童卫红说,吴朝阳你的吃相实在不雅呢!我说卫红你莫见笑,人要解馋,顾得了脸皮就顾不了肚皮。我问她,你也是来参加校庆的么?童卫红神色黯然,校庆哪有我的份?我的名字早就一笔勾消了。我安慰她说,不要紧,同学们还是记得你的,刚才我还听人提到你的名字呢。童卫红说,他们只记得我的死。我说,死得让人忘不掉,那也不错嘛,人反正有一死的,何况死了还能到别人梦里去周游。童卫红说,可好死也不如赖活。我抓住她冰凉的手握了握说,我如今就是赖活呢,有时我真是不想赖活下去了。童卫红忽然慌张地把手抽走,好了,不跟你闲扯了,同学们来了。
我睁眼一看,昔日的同窗三三两两地过来了。都很面熟,但都叫不出或叫不全名字。最先过来的人跟我点头致意,然后他们互相握手寒喧。显然他们也叫不出我的名字,十七年的间隔对记忆毕竟是一个重大的考验。这样很好,我不必处处小心应付。他们无意中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把我冷落了。夹在愈来愈多的同学中,我好像谁都认识,又好像谁都不认识。没人跟我叙旧寒喧,我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我只好这里听听,那里站站,以显示我既不另类,也非冒牌,我是和他们一起的。我不怕多余,但怕显得多余,正如我不怕冷落,却不想让别人看出我被冷落一样。
由于大忙人魏超的出现,气氛陡然热烈起来。他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忙不迭地跟人热情握手,还忙里偷闲地冲我点了点头。接着重要人物登场,前任班主任现任校长姗姗而来,频频挥手,神采奕奕得像个国家领导人。老同学们就一涌而上,众星捧月般围簇在周围,人人像年轻了二十岁,摩肩擦踵,争相发言,赞美红烛精神,歌颂师生情谊,弄得女校长泪光闪闪难以自持。我站在人圈外,孤立而愈发显眼,便被过去的班主任所察觉,瘦长的指头指定了我:你是——?我感到自已在萎缩下去,谦卑而羞惭地说,我是吴朝阳。哦,是吴朝阳,吴朝阳,好名字呵。她竟然没有认出我来,令我如蒙大赦。
问候叙旧以及汇报进行到差不多的时候,便开始照相。在魏超指挥下,所有人分列三排,前排席地而坐,中排屈膝而蹲,后排侧身而立。校长则端坐中央,风采不减当年。魏超端起相机照了一张一张又一张,然后说,谁来替我一下,让我的影也跟大家合在一起?
我鬼使神差地出了队列。我说我来。我觉得该为大家做点事,才对得起人了。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相机。魏超说,傻瓜机子,摁快门就是。我说我知道。他的交待纯属多余,难道踩三轮车的就连傻瓜机都不会用?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呢。我开始为大伙照相。照完了全班的集体照,又为这几个或者那几个与校长合影。后来校长因公务繁忙走了,又为那几个或者这几个照。也有单独照的,以樟树或者校舍为背景。魏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把我忙了个不亦乐乎。大家照相的积极性都相当高,争先恐后,你拉我扯的,令我兴奋得很。被人需要和被人央求真是件快乐的事。我热情高涨,喀嚓喀嚓,很快就将36张相片照完了。立即有人自告奋勇拿过相机要换胶卷。那个人转动退片手柄,一惊,坏了!我说怎么啦?他说,你没有将胶片挂上,前面的相都白照了!
所有的人脸上的笑都倏然凝结,惊愕地看着我,仿佛受了我的蒙骗。由于我糟蹋了那么多的幸福表情,他们眼睛里渐渐地透出谴责的目光。胶卷不是我上的,但我有口难辩。有人在我耳边埋怨道,机子是傻瓜,人不是傻瓜嘛!我如同当年坠入河水中,从头至脚地凉了下来。
我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这群昔日的同学。我十分后悔我的母校之行。我沿着嘈杂喧闹尘土飞扬的街道往家里走,摇摇晃晃,头重脚轻。我真是要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校庆搞得我很不愉快,为了忘记这种不愉快,一回家我就踩着三轮车上了街。可是在街上转悠了一下午,却没有送上一次货,小菜钱都没赚到几个。我一倒霉,总是双份的,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回家。
老婆是一年前犯的病。开始时,是我俩快活之后,她就腰疼。我们以为是用力过猛,做得太久的缘故,就没怎么在意。后来我们减少了次数,而且我尽量地把动作放轻,速战速决,她的腰却疼得越来越历害。也不仅仅是同房之后疼,有时在大街上擦皮鞋,擦着擦着腰就直不起来了。她的身体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的脸晦涩无光,慢慢地由蜡黄变成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那日她一只手撑着腰,含着一丝苦笑说,老公,我的子宫只怕要检修检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