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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个小人(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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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王安石是个“拗相公”,这剂苦口良药他吞不下去,心里已经恼火起来。总算念在儿子一片孝心,没发脾气,皱着眉头把手一摆,王雱赶紧缩着头走开了。

王安石一辈子都在这个“拗”字上头。若不是这么拗,变法四年的种种艰难困苦他根本撑不下来。可也因为他是这么拗,该转身时不肯转身,弄到最后,下场惨淡。

赶走了王雱,王安石在府里专候吕惠卿。片刻功夫,翰林学士吕惠卿已经到了。

吕惠卿字吉甫,宋仁宗嘉祐二年进士,和苏轼、张璪是同年,但他和苏轼没交情,跟张璪倒是熟得很。

吕惠卿颇有才学,办事干练,思维敏捷,文笔出众,是“三司系”拔尖儿的人物。凡新法推出都有吕惠卿从中出主意,就连递给皇帝的札子也多由吕惠卿执笔,写完交给王安石看过后定稿上奏。吕惠卿又有辩才,早年新法推出的时候很多人反对,吕惠卿协助王安石力排众议,朝堂上辩论起来真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采。于是在“三司系”稳居第三把交椅,名望仅在王安石、韩绛之后。

自从得到王安石青睐,吕惠卿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翰林学士知制诰,和苏轼这帮运气不好的“同年”有天壤之别。吕惠卿知道自己的身家皆为王安石所赐,对这位宰相跟得极紧,处处替王安石打先锋,时人戏称王安石为“孔子”,称吕惠卿是“颜回”,以示两人之间的关系。

此时吕惠卿已经知道三司使曾布弹劾“市易务”、要拆王安石的台,义愤填膺,见了王安石张口就说:“自从新法推出以来,我等同舟共济,一心要把变法推行到底,哪知竟出了曾子宣这样的人!大人举荐他做三司使,此人倒来挑《市易法》的毛病,我看背后恐怕还有主使!大人绝不能容他,务必揪出幕后主谋才罢!”

吕惠卿对曾布如此愤恨,一半是因为曾布反对《市易法》,令出身于“三司系”的吕惠卿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另一半则因为曾布在“三司系”中的地位本来不及吕惠卿,只因此人有理财的本事,就被王安石举荐为三司使,职位上压过了吕惠卿这个翰林学士。虽然王安石重用曾布是量才使用,吕惠卿却不能不嫉妒。

吕惠卿这两件心思王安石只能猜到一件:“曾布弹劾‘市易务’或许是有他的想法,若说此人大奸大恶,我倒不信……”

不等王安石把话说完,吕惠卿已经叫了起来:“大人忘了曾布还有个兄长吗?”

吕惠卿这一问很有意思,原来曾布是原任集贤校理曾巩的弟弟。

曾巩是欧阳修的及门弟子,与吕惠卿、苏轼、苏辙同为嘉祐二年进士,且与二苏一起被认为是同科中最有才华的三位。熙宁二年曾巩因为反对新法被王安石贬到越州做通判去了。但曾巩、曾布两兄弟政见截然不同,曾布一心追随王安石变法,是“三司”的重要骨干。

王安石人格高尚,公正无私,从不徇私情搞株连,当年为了变法与老朋友韩维闹翻,韩维的哥哥韩绛照样在三司条例司主事,既未被牵扯,也不因此怨恨王安石。同样,曾巩被贬后曾布照样兢兢业业推行新法,对王安石毫无怨言。现在吕惠卿提起此事,王安石两手一摊:“我做事一向论公不论私,曾布也是正人君子,吉甫别把事情想歪了。”

吕惠卿忙说:“不是我把曾子宣想歪了。大人想想,曾布是新法的制订者之一,就算天下人都跳出来反对新法,他曾子宣也不能反对!可第一个上札子反对《市易法》的偏就是他,这是巧合吗?我看曾布背后必有人主使,这个主使者也不一定就是曾巩,或者还有别人……”

吕惠卿言之凿凿,王安石也有点疑惑:“你说是谁?”

吕惠卿凑到王安石耳边压低了声音:“大人还记得当年上奏请求停止《青苗法》的陈襄吗?另有一个知审官院孙觉,大人也还记得吧?”

熙宁二年王安石刚刚推出《青苗法》,时任御史知杂事陈襄极为不满,一连上了五道札子请求停止推行《青苗法》,因此被贬为陈州知府。至于孙觉,为了反对《青苗法》竟当着神宗皇帝的面说韩琦要“清君侧”!随即被贬。这些人王安石当然记得:“难道陈襄、孙觉是幕后主使?”

吕惠卿摇摇头:“看来大人真不知道,陈襄眼下任杭州知府,孙觉任湖州知府,相隔不过一百里,两人过从甚密,书信不绝。加上杭州府又有个判官苏轼,数月之内几次来往杭州、湖州,串通不止,似有密谋。”抬头看了一眼,见王安石脸上有了些惊疑之色,这才又说,“这些反对新法的‘老家伙’虽然被皇上贬了,可他们的心没死,表面看着水波不兴,其实私下底早就勾搭一气了。大人光明磊落,不防这些小人,将来只怕要遭算计!”

陈襄、孙觉、苏轼,这三个人出身不同,资历不同,对朝政的看法也不同。至于说三人凑在一处,也是苏轼先被皇帝放到杭州做通判,陈襄后来才到,孙觉到湖州又是另一回事。哪知吕惠卿三言两语竟然凭空造出一个“三人帮”来!对吕惠卿这种职业政客来说,对政敌的警惕、对党争的敏感以及由此引起的近乎神经质的过激反应,大概是他们天生的本事。

可王安石并不是“政客”——他这种人应该叫“实干家”,所以在这种事上王介甫的反应特别迟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到底说了句:“不会吧,孙觉、陈襄都是君子……”

吕惠卿只是把一个风儿吹到王安石耳朵里,就算王安石不信,听了这些话心里总有这个印象,吕惠卿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当即换个话题:“去年圣上派沈括为两浙路察访使到两浙安抚百姓,现在沈括已经回来,有些消息要报知大人。”

王安石满脑子都是曾布弹劾“市易务”的事,对沈括到两浙察访治水并未留意,只问:“当地民情已经安抚了?”

吕惠卿正和王安石说杭州、湖州出了“三人帮”的事,提起沈括也与这事有关。哪知王安石心不在焉,只问当地民情,吕惠卿只得把“要紧”的话放下,答了一句:“当地已经没事了。”

王安石又嘱咐:“农田水利是大事,要多留心。”话题一转,“《市易法》刚推出,正是敏感的时候,你与曾布共同查问‘市易务’的事,要尽心。”

吕惠卿站起身来高声道:“大人放心,有下官在,这次一定扳倒曾子宣!”

王安石忙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话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吕惠卿参与调查“市易务”是王安石在皇帝面前争取回来的。派吕惠卿出马不就是为了扳倒曾布吗?现在吕惠卿直话直说,王安石却说他“不是这个意思”,那王介甫在这件事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襟怀磊落,没有结党的意思,可持朝政这几年,他手下这帮人早就结了党,而王安石推行变法靠的就是这几个亲信,说王安石是这个“三司党”的党魁,他也无法否认。

——说不清了,混到今天,王安石早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朝廷本是一坑粪水,王安石已经在这个坑子里泡了好几年,不但泡着,而且翻江倒海搅水兴波……到如今想说自己身上没有臭气?难。

吕惠卿走后王安石觉得肚子饿了,叫人摆上晚饭和王雱面对面吃了起来。

王雱已经知道父亲和吕惠卿的一番布置,暗暗觉得如此刻意打击曾布实有“自断退路”之嫌。王雱是个机灵人,知道父亲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说得厉害些,已是摇摇欲坠!真想赶紧劝他几句。食不知味,不时偷看父亲的脸色,可每次抬头都只看到一张阴沉沉的黑脸,知道父亲因为那几句“急流勇退”的话不高兴,到底不敢再劝他。草草吃过晚饭,桌上的碗盘还没撤去,下人来报:两浙路察访使沈括到访。

沈括之来是和吕惠卿商量好的。

与王安石不同,吕惠卿办事讲个剪草除根,像曾布这样吃“三司”的饭、砸“三司”的锅吕惠卿容他不得!正在琢磨如何收拾曾布,碰巧沈括从杭州带来一件东西。吕惠卿一见大喜,立刻决定兴一场大狱,先收拾曾布,顺便把那帮不识时务的“老家伙”狠狠整治一顿!

沈括是个一心往上爬的人,好容易逮住个飞黄腾达的门路,乐得坐不住,也顾不得天晚,急着跑到王安石门上“献宝”来了。

沈括是个大才,王安石对他很器重。叫人撤了残席献上香茶,和沈括对面而坐聊起水利来。沈括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勉强应付几句就换了话题:“下官这次到太湖察访水利,在杭州碰上个熟人,大人猜猜是谁?”不等王安石去猜,自己说了出来,“此人就是原任直史馆判官告院苏轼。眼下苏轼担任杭州通判,我因为公务和他盘桓几日,见此人平时言语狂悖,时时批评变法、怨谤皇帝,下官收了几件东西来,请大人看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

王安石展开来看,原来是一首诗,字迹沉雄恣肆、苍厚饱满,单凭这手好字就知道这必是苏子瞻的亲笔: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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