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冤家到了岭南(第3页)
彭子民忙说:“就算两苏都死了,家里还有儿孙,外头还有朋友,如何‘斩草除根’?”叹了口气又说,“不但苏轼有子孙,大人也有子孙,下官也有……咱们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子孙想想。”
听了这话董必悚然而惊,半天终于问:“你说怎么办?”
彭子民忙说:“下官想过了,这次大人不必亲自渡海,让下官替大人提点琼、崖、儋、万四州,一切轻重缓急,下官自有分寸。”
董必想了半天,终于点头答应了。
董必没来琼崖,只派承信郎彭子民过海向苏轼问罪,这是苏学士早年背的那个“虚名儿”又救了他一回。
——成也虚名,败也虚名。乱麻一堆,简直理不清。
一天后彭子民渡海在琼州登陆,二话不说,带着几个人直奔儋州而来。到了城里根本不去见张中,直接来到官署旁的驿站里。苏学士不知道来了灾星,刚好从姜唐佐手里借了几本闲书,正在房里看书,忽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走进一个官来,横眉立目地问:“你是苏轼?”
苏轼吓了一跳,忙说:“正是。”
那官员指着苏轼喝道:“官府驿站是传递公文用的,你是犯罪遭贬的官员,有什么资格住在驿站!”
一听这话苏轼就知道这是上头派来害他的人,不等他说话,彭子民把手一摆,几个当兵的上来扭住苏轼拖出房去,再进驿站,把苏轼父子带的行李都扔出来,锅碗等物砸得粉碎。这时苏过正从外头回来,见这事忙上来问,苏轼一把扯住,摆手不让他说话。两人在边上袖手观看,任凭这些人乱砸乱打。
彭子民果然有“分寸”,只让人把苏轼的行李扔了,其他的没做什么,也没向苏轼问话,办完事就进官署休息去了。苏轼父子立在道边面面相觑。这时苏过才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苏轼轻叹一声:“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必问,也不要多说话。”
“驿站不让住,咱们到哪去?”
“此身尚在,万事不愁,听天由命就是了。”说到这里苏轼忽然一笑:“多亏章宰相关照,把咱们贬到岭南,这地方热得像个炉灶,露宿也无妨,就在路边找个地方睡吧。”
当天夜里,苏过搀着父亲走到驿站边一处桄榔林里,在地上铺了层草席子,父子二人就在桄榔树下露宿。这一夜苏过勉强睡了半宿,苏学士却睁着两眼到天亮。
第二天,苏轼的朋友黎子云、姜唐佐、符林等人听说消息都赶来了。见苏轼父子露宿在桄榔林里,二话不说,上来就拉着苏轼到他们家住,苏轼忙说:“这些人从京城来找我的麻烦,你们这时候出来帮手,只怕要受连累。”
姜唐佐高声道:“做人但求问心无愧,我等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连累?”
若换了朋友遭难,苏轼也会这么说,可现在是他被人陷害,却不能不替别人考虑:“我知道各位不怕连累,可我被贬以来连累了不少朋友,若再因为我的关系害了诸位,于心何忍?请大家体谅我的苦衷,不要劝我了。”见几个人都不肯走,又笑着说,“岛上天气炎热,睡在外头比在屋里还舒服。这几个人大老远渡海而来,能呆多久?等他们走了,我也就没事了。”
见苏轼死活不肯到朋友家去住,几个人也没办法,商量一下,决定各家轮流给苏轼父子送来饮食,到了晚上,姜唐佐和黎子云轮流守在桄榔林里,说什么也不肯走,苏轼没办法,只好由他们了。
好在彭子民这帮人闹得不凶,在儋州呆了五天就转到万安去了。苏轼怕这些人再回来,仍然露宿桄榔林,又熬了些日子,琼州主簿黄宣义派人悄悄给苏轼送了个信,说彭子民等人已坐船回雷州了,苏轼这才放心。
经过这件事,苏轼知道驿站住不成了。好在海南天气热,一间草棚子也能栖身,就和几个朋友商量,在桄榔林里的荒地上盖个房子。
一听这话,黎子云、姜唐佐都带着家人朋友踊跃而来,十几个人一起编草折篱盖起房子来。昌化军使张中也出来帮着苏家盖房,只用了半个月,已经建起五间茅草为顶、竹篱为墙的房子,又搭了个炉灶让他们做饭用。
桄榔林中的五间茅屋,是苏学士一辈子住过最简陋的居所。然而唐人刘禹锡说得好:“斯是陋室,惟吾得馨。”苏夫子对这个新居十分满意,取了个名字叫“桄榔庵”,乐呵呵地住了进去。一群朋友都来贺他的“乔迁之喜”,送来不少吃食,苏轼摆酒和众人同醉,当场赋诗一首:
“贫家净扫地,贫女好梳头。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
叩门有佳客,一饭相邀留。春炊勿草草,此客未易偷。
慎勿用劳薪,感我如薰莸。德人抱衡石,铢黍安可瘦。”
“贫家净扫地,贫女好梳头。”苏学士的胸襟已到了一种境界,天下事再无挂碍。正所谓“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从心之所欲,世人很难比得上了。
到这时张中才对苏轼说:“我蒙朝廷恩典,放回大陆去做官,以后不能陪伴大人了。”
张中这话说得含糊,苏轼却已猜到,张中必是因为照顾他们父子,被掌权的人仇视,罢了官,心里十分难过,不知说什么好。
张中是个爽快人,见苏轼难过就哈哈一笑:“我本不是做官的材料,与其在海南受苦,不如回老家当个农夫。只可惜没机会和公子下棋了。”指着跟在身边的乌嘴说,“乌嘴不会说话,却十分忠勇,就留在夫子身边看守门户吧。”
张中意思诚恳,苏轼推辞不得,只能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