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谁似我醉扬州(第3页)
可人心就是这么怪,朝云明明生着苏学士的气,见他笑眯眯地拿好话儿来哄自己,又不忍心苛责了,再一回想,竟连苏轼的气也舍不得生,只好把一肚子气仍然转到陈季常身上:“这个人讨厌,大人以后不要和他来往!”
听了这孩子话苏轼忍不住笑:“那就是个粗人,何必跟他计较?再说,咱们来黄州的时候被困在破庙里,要不是我这兄弟拿酒肉给咱们吃,只怕早冻死在路上了,你看我的面子,别跟他计较了。”
为了一句玩笑就把苏轼的至交赶出去,当然是句气话;要说因为吃过他一顿饭就把这么气人的话都忍了?朝云可没这么大的肚量。心头火气只剩五分,却难消去,虽然跟着苏轼回来,到底不肯跟他说话,晚饭也不做,只在床沿上气呼呼地坐着。苏轼在旁陪着小心,一脸谄笑地哄人儿:“我那时真把话说错了,也是酒喝多了,糊涂了……他那话是作强盗的人才说的,当时就该骂他几句!”
陈季常早年真做过强盗,后来被柳夫人治住,这才收手。这些事苏轼对朝云也提过,如今为了讨夫人开心就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似有“重色轻友”之嫌。
朝云对苏轼就像大人照看孩子,犯了错不怕,只要认错就好。现在苏学士果然认了错,又虚声下气地一哄,朝云心里的火气慢慢消了。板起脸来问苏学士:“大人只是把话说错了?”
女人生闷气的时候不得了,肯说话了,便是大事化小,苏轼略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岂止话说错了,连这么想也是错的!”
女人家处处都好,却像孔夫子说得,有个“近则不逊”的毛病。见苏学士如此老实,朝云忍不住要欺负他,故意笑着问:“大人今天犯了这么大的错,只说一声就算了?”
苏轼忙说:“当年错写了一首诗还被朝廷发配三千里,何况今天犯了这么大的错,自然要重罚!”
苏学士惯会鬼扯,这会儿又在满嘴胡说,朝云掩着嘴笑:“你知道就好。”
听了这话,苏轼知道一天云雾散了。见朝云巧笑嫣然,娇媚可爱,十分得趣,故意又问:“今天这事该怎么罚?还请夫人示下。”
苏轼在朝云心里俨然是个神仙,平时崇敬供奉还来不及呢。加上这人嘴巧舌甜,一声“夫人”叫得朝云心软,若说“罚”他,竟没这个念头。可人家自己送上来的,要说不罚岂不是亏了?就指着盆里的两件衣服:“你去把这个洗了!”
苏轼忙说:“这不算,这些我原本就要洗的。”
朝云又想了想:“你把院子扫一遍吧。”
苏轼又说:“中午就想扫院子,跟朋友说几句闲话倒忘了。这也不算,夫人再罚些别的。”
到这时朝云才听出来,苏学士这里又在捣鬼,忍着笑吩咐他:“你把晚饭做了去!”
“厨房里那条鱼本就是我要做的。”苏轼故意翻翻眼皮撇撇嘴,说朝云,“厨房里的事你又不会!”
见这家伙果真无赖,朝云也就不跟他客气了。打起精神认真想了好半天,这才笑道:“这样吧,大人写一首好词送我,词句要新,要有云,有雨,有风,有月,有花,有酒,里头要有我的人在,但又不准提我的名字,要把雪堂写进去,可也不准提雪堂……大人能办到吗?”
朝云这个题目真是出到了绝处!然而苏轼眼前有这玉人儿在,云雨诗酒、风花雪月本就已经占全了,只要把自己的心写出来,自然都有。走到桌前提起笔,凝神想了片刻,写就一支《江城子》: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朝云”乃是巫山神女之名。这首词里果然有她,却没她的名字,也不见“雪堂”,只有“西楼”而已。云、雨、风、月、花、酒一切兼收并蓄,不但朝云要的都有了,且比她要的还多些。就像朝云如今过的日子,无忧无虑,无缺无憾。这样的生活以前只在梦里——就算梦里,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得到这么多。
“旦为朝云,夕为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妙至毫巅的境界天下人谁能拥有?只有黄州陋室中的东坡居士得到了。而救他出苦海、带他升仙界的正是怀中这“微笑转星眸”的巫山神女。此般神仙境界以前苏轼哪里想过,可如今,真真切切在他怀里拥着。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
盛矣丽矣,难测究矣。
上古既无,世所未见。
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苏轼和朝云相拥榻上,听风吟露笑,倾耳鬓厮磨,晚烟拂柳,江水惆惆,银槎一叶,玉兔三分,都忘了此是天上,亦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