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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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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清顺和尚休息得早,才一更天就睡下,苏学士觉得有点扫兴。又一想,一更而已,干脆进去把和尚叫醒,吃几盏茶,聊一个时辰,再任他去睡也不迟。

苏学士从头到脚全是孩子气,心里动了这个无聊念头觉得好玩儿,就蹑手蹑脚走进僧舍,一进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得弯下腰两只手在身前划拉着一点点往前摸索,哪知才走了三四步,黑暗中忽然有人问道:“施主何事?”倒把苏学士吓了一跳,听声音像是清顺和尚,循声看去,墙角有个模糊的人影坐着,这才想起自己不告而入实在无礼,讪讪地笑道:“打扰大师了,苏某特来拜访。”

清顺和尚一点也不生气:“学士并没扰我,请过来坐吧。”

到这时苏轼还没适应屋里的黑暗,只能隐约看见清顺的影子,听说让他过来坐,就往那黑影处摸索,哪知才走一步就踢在桌子角儿上,弄得杯盘哗啦啦一阵响,苏学士的脚趾头也碰得生疼,“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黑暗中似乎传出一声笑,戛然而止,苏轼知道和尚笑他,也有些恼,就指着黑影里数落:“你这和尚太抠!黑天半夜连个灯火也不点。”

清顺和尚仍然静静地说道:“我在宝严院二十七年,房里从没有过灯火。”看着苏轼像个捉鱼的鹭鸶一样探头探脑一点点摸索着往前挪动,忍不住笑,“学士这个‘摸鱼’的样子有趣,我正乐得多看,就有灯火也不给你点。”

给清顺一说苏轼也嘿嘿地笑起来。这会儿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大概看清了清顺在竹**盘膝而坐,上前也在竹床边坐下,故意拿腔捏调责问清顺:“你当和尚的睡这么早干什么?”

清顺答了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天醒我醒,天睡我歇,有何不对?”

“这么早躺下能睡得着?”

清顺略想了想:“难说,有时早早睡着,有时也睡不着。”

“睡不着做什么?”

“念佛而已。”

清顺这话答得很自然,苏轼点点头:“听人说‘念佛者如佛在’,可知佛要常念。”

清顺微微摇头:“学士这话不对。我们自己本就是佛,又何来‘如佛在’一说?就好比一棵树,它本就是‘树’,你难道会说‘树根才是树,树桩只是插在树根上,树叶只是长在树枝上’,这样说就迂了。”

清顺这话说得高深,偏偏苏学士好争辩,立刻就问:“既然自己本是佛,为何又要念‘佛’?”

清顺答道:“自己心中有一个善,也有一个恶,这善就是个‘佛’,恶就是个‘魔’,念佛就是呼唤心里那个‘善’,善心本有灵气,一叫就醒,立刻就把一切恶念都打倒了,于是佛性在心,便有一个‘真自我’,一个‘真自在’,所以佛要常念。”

听了清顺和尚的话苏学士心中似有所感,嘴上却不服输,笑着说:“你少拿话哄我,其实你躺在**念佛只是为了睡觉,睡着以后自然不念了,可见念佛不是真心。”

苏轼这一问刁钻得很,清顺却只是微微一笑:“学士说得对,躺在**念佛其实是为了睡觉。但睡觉是什么?无非是个‘真自在’。我念佛求的是‘真自在’,睡着了正好得一个‘真自在’,分明是一回事吧?既然是一回事,念佛的时候当然是真心,学士怎么说是假的?”

被清顺一说,苏轼无话可回了。

清顺又说:“曾有施主问一位大和尚:‘人生最高境界是个什么?’和尚说:‘无非是该吃吃该睡睡。’那人不满意,便问:‘至高境界怎么如此简易?’和尚就说他:‘你以为该吃吃该睡睡是简易吗?该吃时就饿了,自然吃得香甜,该睡时就困了,自然睡得踏实,这是大福报,那些困于贪瞋痴妄之苦不能自拔的人哪能得到?’”

清顺把话说到这里,苏轼早就听呆住了。清顺也就顺理成章地问他一句:“这‘该吃吃该睡睡’的境界施主能得吗?”

清顺一语,顿时让苏学士想起早年考试求官的辛苦,巴结权贵的寒碜,朝廷里无穷无尽的陷害,判官厅上殴辱百姓的邪恶卑鄙,不解风情强拉硬扯、几乎误了周韶终身的那份愚蠢讨厌……往回一想,这半生苦挣苦熬,错漏万端,无可奈何,哪有什么境界?不由得双手合什,口中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出家人是个与世无争的旁观者,世人的辛苦无奈清顺大和尚都看见了,因此起大慈悲心,时时愿意度人。现在苏学士口宣佛号,可知心中动了善念,清顺也就正好度他,微笑道:“既然平时受了苦累,今晚何不平心静气好生歇歇?”

世俗人的奔忙劳苦其实比寻食的鹰犬还要无趣,能在这空****静悄悄的僧房里静坐也是福气。苏学士就学着清顺和尚的样子在竹**盘膝而坐,双眼微闭静意定心,一开始倒觉得心似空盘,内中无物,渐渐想起家里人来,不知二十七娘这时候睡下了没有,苏迨顽皮得很,今天比平时乖吗?心里思绪万端,身子也就不稳,歪歪扭扭得,闹得身下竹床“吱嘎”作响。又过片刻,越发坐不住了,正想起身,却听清顺和尚絮絮地念起经来:“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清顺和尚的声音细如蚊蚋,不留心不知他念的什么,细听字字真切,平直中微有抑扬顿挫,如风拂竹影,似檐头滴雨,有声无意,不听却听,家务俗事一下子被推开好远,刚刚骚乱的头脑这时候又静了下来。

就这么静坐了好久,苏学士身子微微一晃,睁开眼来,只觉得浑身松快,灵台清明,如同睡了一场好觉。

在僧舍中打坐入定对苏学士来说是头一回,想不到入定的感觉这么舒服。回头看清顺,仍像刚才一样盘膝静坐,忽然明白,自己来了,清顺是这样,自己不来,大和尚仍是如此,从心坎儿里赞叹了一声:“大和尚好福气。”

苏子瞻忽然说这话,清顺笑问:“哪里有福气?”

“夜里不需灯火就是个福气,让人羡慕。”

清顺微微摇头:“学士说错了,不是贫僧有福,而是世人不知惜福。”

清顺这话说得很好,苏学士懂了一半,深处的哲理却若存若亡:“大师这话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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