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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也无风雨也无晴(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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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楮忽生黄耳菌,故人兼致白芽姜。

萧然放箸东南去,又入春山笋蕨乡。”

沙湖一游尽兴而归,至于是否买田,东坡居士现在也不怎么在乎了。三个俗人、一个和尚一起回雪堂去。正说笑着,忽然几个雨星儿落在脸上,一抬头,才看见天空中乌云四合,雨势已成。潘丙忙说:“我看这雨不小,离镇上不远了,咱们快走几步,到镇上避雨。”

若在平时,避雨是常理,可刚才参寥和尚讲了个“不畏雨”的好笑话,现在这几个人竟要避雨,岂不俗了?苏轼左手扯着潘丙,右手拉着参寥:“今天这雨咱们谁也别躲,无论大小都要认真淋它一场。”

听东坡居士说疯话,潘丙连连摇头:“你要淋雨只管淋,别拉着我。”

古耕道为人豪爽爱热闹,高声笑道:“既然东坡有意,我愿舍命相陪!”

见古耕道赞成自己,苏轼更乐呵了,指着潘丙说:“真是俗物!”又问参寥:“大和尚怎么说?”

参寥笑道:“陪你就是了。”

也就说话的功夫,雨已经越下越紧了。四人浑身淋透,满脸是水,苏轼还觉得是个“境界”,另外三人的豪气早不如前。又往前挣扎了一阵子,隐约看到路边闪出一座房舍,门前挑着个酒幌子,潘丙叫了声:“有人家了!”撇开三人往前飞跑。古耕道见了酒旗,顿时也把刚才的约定忘了,跟在潘丙后头狂奔而去。苏轼忙叫他:“你刚说‘舍命相陪’,怎么跑了!”

古耕道应道:“命舍得,衣服鞋袜舍不得!”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古耕道和潘丙都跑了,只剩一个参寥和尚,开始还和苏轼并肩慢行,哪知才走百十步,忽然刮过一阵怪风,冷气森森,紧接着“哗啦”一声响,好像半空中倾倒了一只水瓮,大雨扯地连天降了下来,顿时连道路都看不清了。参寥浑身僧袍尽湿,雨水顺着光头往下“哗哗”直流,也撑不住,两手抱头冲着远处的酒旗飞跑起来。

潘丙、古耕道逃之夭夭也就罢了,现在参寥也不守信用扔下朋友先跑,苏轼指着他的背影叫道:“你这个无信无义的和尚!前头一样是那么大的雨,跑什么?过来陪我淋雨!”

参寥脚下不停,嘴里嚷道:“你是你,我是我,贫僧能度人,却不管人!”眨眼功夫已经追上潘、古二位,跑得老远了。

——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参寥和尚背信弃义之时,狼奔豕突之际,仍能说出这深奥禅理,可见是个高僧……

此时暴雨倾盆,道路迷失,连朋友们的背影也看不见,左右看去,雨幕如帘,天地混沌,人在此际,真如灵魂困于躯壳,看不能见,听不能闻,思不成思,行无可行,虽有狂奔而去的心思,却迈不开双腿走不得路。回想自己这一辈子,寒窗苦读,应进士考,住怀远驿,熬凤翔差,判杭州,知密州,治徐州,锁囚笼,困黄州,时时在雨中,处处寒彻骨,究竟为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抬眼望去,前头果然也是“这么大的雨”,一时竟灰了心,在雨中站住脚,再也走不动了。

然而天下人终究是有路走的。

德香大和尚说:“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可见活水。”

海月大和尚说:“人要有个根本。”

佛印大和尚说:“观音菩萨向谁祷告?自然是观音菩萨。”

参寥大和尚也说:“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

人生自有乐事,个个都有根本,求人不如求已,至于朝廷事,天下事,一切事,其实都是一个理,能尽力时当尽力,劝而不听,求而不得,也就“不管”了。

说穿了,一切是个“我”,我苦我乐,我走我停,我行我素,只在“我”处,不在别处。就像这雨,虽然遮天盖地凶猛无比,细一看,皆在身外,并无一星半点能淋到人的心里去。

这么说来暴雨天雷都是笑话,说有则有,说无亦无——而苏学士现在并不认为天在下雨,只当它是个“无”罢了。

这么一想,东坡居士忽然又有力气,能往前走了,甚而觉得十分有趣。于是背起双手缓缓而行。走了几十步再往前看,道路房舍渐渐显出来了。

只这一会儿功夫,雨已经小多了。

等东坡居士落汤鸡一样晃进小酒馆,潘丙、古耕道、参寥三人早已围桌而坐,每人手里端着一碗姜汤,桌上还有一碗大概是留给苏学士的。见苏轼这时候才到,几个人都看着他笑。苏轼也笑指三人说:“今日才知二三子之真面目,皆不可同患难也。”

玩笑归玩笑,淋了雨生起病来可不是玩的。潘丙忙叫人拿手巾,端姜汤叫苏轼喝。

寒冷浸骨之时能有一碗热辣辣的姜汤下肚,虽不是酒,真有酒意。苏轼本就心有所悟,现在被姜汤一催,已经有了句子,立刻讨来笔墨挥就一阕《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坡居士,在经历这么多苦难和挫折之后,似乎渐渐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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