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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个小人(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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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个小人

从宫里回来,王安石立刻命人去请吕惠卿,商量对付曾布的事。自己坐在厅里刚喝了碗茶,儿子王雱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在父亲身边垂手而立。王安石瞟了他一眼,黑着脸坐着,也不吱声。

王雱字元泽,是王安石膝下独子,这年二十八岁。这孩子从小是个神童,三岁读《五经》,七岁能作文,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做了官。别看年纪不大,王雱已经是位了不起的学者,不但精通儒学典籍,而且深通佛法,能解道家精义,随手写出两部书,一名《老子训传》,一为《佛书义解》,读者无不惊愕。王安石受神宗重托主持变法以后,时任三司条例司检详官的曾布就把王雱写的两部书捧给神宗皇帝看,神宗一见惊为奇才,立刻破格提拔王雱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二十来岁就成了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

王安石膝下就这么一个独生子,又这么争气,心底对王雱爱如珍宝。可这位“拗相公”也有意思,心里越热脸上越冷,平时在儿子面前从来不苟言笑,王雱对父亲也是又敬又畏,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今天王雱有事想和父亲谈,可是满心惶恐,肚里有话说不出,只能等着父亲先问他话。王安石一向不会表达感情,在儿子面前没有话说,父子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立冷面相对了好半天,王雱实在忍不住了:“陛下招父亲进宫有何事?”

一谈政事,王安石就成了宰相,和王雱这个太子中允倒有话说了:“三司使曾布上札子责备‘市易务’垄断市场,收取重息,弹劾吕嘉问好大喜功虚报利润、‘市易务’官员敛财自肥,陛下很不高兴,把我责备一顿,已经派人去查‘市易务’了。”

王雱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派曾布去查‘市易务’吗?”

神宗皇帝一向全力支持变法,这次却派曾布这个反对《市易法》的人查问“市易务”,此事大出王安石意料之外,想不到王雱竟能猜中,王安石顿时沉下脸来:“你怎么知道的?”

“三司”出身的曾布不支持《市易法》,王安石这个高高在上的宰相不知道,王雱每天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早知道了。神宗皇帝派曾布去查“市易务”、故意拆《市易法》的台,王雱也不惊讶,以他的聪明,甚至已经猜到了下一个变数:“陛下既命曾布去查吕嘉问的事,父亲是顺着皇帝的意,还是逆了……”说到这里偷看父亲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王安石瞟了儿子一眼:“我已在陛下面前举荐吕惠卿参与其事。”

——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王安石逆了龙鳞。

神宗皇帝借题发挥阻挠《市易法》王雱不觉得惊讶,老父亲倔头倔脑去逆龙鳞,也在意料之中。父亲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从来不听人劝,可孔夫子说过:“事父母几谏,谏而不从,又敬不违,劳而无怨。”意思是说父亲做了不理智的事,做儿子的必须能劝、敢劝,劝不听还要再劝,这是做儿子的本分。今天王雱就是来尽这个本分的:“既然陛下已命曾布去查‘市易务’的事,父亲何苦又举荐吕惠卿?”

“这是什么话!曾布对《市易法》有偏见,任他去查,难免罗织罪名,把事情搅坏了。我在陛下面前举荐吕惠卿不过求一个公正,难道你以为我有私心?”

其实王安石让吕惠卿插手对“市易务”的调查是有私心的。正因为知道自己动了这个私心,才会有这一句反问,这就叫做“自欺欺人”。

王安石的一张黑脸好不吓人,王雱不敢顶撞,忙笑着说:“我不是说父亲有私心,只是觉得吕惠卿暴躁,万一查办‘市易务’的时候和曾布有分歧,闹到陛下面前恐怕不好看。”

王雱话里的意思王安石却没体会出来,冷冷地说:“有分歧就对了!若无分歧,我举荐吕惠卿干什么?《市易法》刚推出,就算有不妥当的地方也可以慢慢修改,这时候出来弹劾,是要让新法夭折的意思吗?别人反对新法就算了,曾布是变法出身,他来反对《市易法》就是给天下人落了口实!那些昏庸保守的老臣们没事还要闹事,现在有这个口实,他们还不把天翻过来?”越说越气,忍不住叹了口气,“曾布这个人不能用了。”

以王安石的脾气肯定容不得曾布,可王雱担心的正在于此。先顺着父亲的话责备曾布:“老子说:‘大成若缺,大巧若拙。’曾布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糊涂!”说完这句空话,看着王安石脸色稍和,这才又说,“父亲为了变法不惜代价、一往无前,这几年制订了多项新法,到今天《市易法》推出,能不能算是大局已定了?”

王雱这话若出自别人之口,王安石必然多心,可自己儿子说出这话来,王安石却没多想,只是缓缓点头:“变法分两步,一是富国,二是强兵。到今天富国的新法推行得差不多了。下面要做的就是逐步制订‘强兵’之法。我已经初步订出《军器监法》、《将兵法》,一两年内都将陆续推出。”

熙丰变法分两步走,先求“富国”,再促“强兵”。王安石这样做原因很清楚。因为朝廷财政入不敷出,急需用钱,神宗皇帝求治心切,也要立刻看到变法的成效,所以敛财为先就成了无奈之举。至于“强兵”,因为太祖、太宗对军中将领设防再三,定下了不少约束军旅的法条,导致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武将缺乏进取之心,士卒训练不够精熟。要强化军力,必须重新协调皇帝与将领、将领与军队之间的关系,可皇帝多疑,对将领不放心,在这上头变法容易犯忌讳,所以王安石把最容易被皇帝误会的《将兵法》放在后头了。

——在这上头,王安石犯了“幼稚病”。

王安石以为皇帝猜忌武将,却不知道,神宗皇帝对所有大臣都不信任——其中就包括他这个宰相。所以神宗只让王安石负责“敛财”,至于“强兵”,皇帝是准备自己去做的。

《市易法》推出以后,变法的“敛财”部分告一段落,王安石这个宰相已经没什么用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帝心里打什么算盘王安石猜不透,聪明的王雱却隐约感觉到了。在王雱看来,父亲心中这些深远的谋略全是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及。赔着笑脸儿问:“父亲主持朝政四年,诸法得以推行,但要彻底施行,恐怕还得五六年吧?”

王雱这话听着有些幼稚,王安石摆摆手:“制订法条容易,贯彻到底最难!起码十年功夫,就算二十年也不奇怪。”

听父亲说出“二十年”三个字来,王雱知道劝人的机会来了,鼓起勇气在父亲耳边低声说:“把新法推行到底要二十年,父亲是不是也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听了这话王安石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二十年宰相”,这在大宋朝廷是不可能的事!

宋朝皇帝不信臣子,官员全是“水磨盘”,“骨碌碌”地轮换不停,宰相之位更是如此。当年魏公韩琦做了九年宰相,那还是因为他先后服侍了仁宗、英宗、神宗三位皇帝,其中仁宗一朝韩琦仅做了三年宰相,英宗一朝因为“撤帘”之功被皇帝格外赏识,这才又做了五年宰相。到神宗继位,只一年就罢了韩琦,从此韩琦别说再登相位,连回朝廷任职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安石在神宗熙宁二年出山,做了一年副相、三年宰相,加起来一共四年,已经不短了。若说从熙宁五年起再做二十年太平宰相,王安石又没发疯,哪敢动这个疯念头?

想到这儿王安石隐约明白了王雱话里的意思:这是劝他急流勇退,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王安石是个刚毅果断一往无前的人,脾气又拗,除了亲儿子,世上没人敢拿这话劝他。肯在父亲面前说出这句话来,也是王雱的一片孝心。王安石看出儿子孝顺,心里一热,忍不住把王雱多看了两眼,嘴边露出一丝笑意:“能想到此节,可见你懂事了。但我的心与旁人不同,别人做官是谋俸禄,我做官是给圣天子卖命,自从答应陛下主持变法,我这条命就卖给陛下了,这些年受了无数挫折,可我问心无愧,也不后悔,以后的事不容我多想,只要皇上还肯用我,我就死心踏地为天下人卖命。”

王安石是个至诚君子,他说的也都是心里话。可惜王安石又犯了错:他以为“圣天子”和“百姓”是一回事,为皇帝卖命就是为百姓卖命,哪知道“皇帝”和“百姓”其实是两码事,王安石只有一条命,不可能同时卖给两家儿。

——其实后人看得明白,王安石这条命只卖给“皇帝”一个人了,“天下百姓”从他这儿并没得到多少好处。

父亲把一条命卖给何人?王雱并没多想。见父亲没完全听懂自己的话,只得又说:“父亲既然把命卖给了皇帝,就该明白圣上的心思。既然圣上命曾布去查‘市易务’,父亲奉旨就是了,何苦再推荐吕惠卿?反正父亲也不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王雱这话说得有些露骨,王安石这才听明白了:“你是说陛下命曾布去查‘市易务’是要……”

今天的王雱胆子格外大,话也说得格外直:“这四年来陛下对变法一事从来全力支持,为此不惜逐走几十位大臣,今天却因为一个札子就要查问‘市易务’,我觉得陛下似乎已有了‘停止订立新法’的打算,下面就是把前几年制订的新法稳步推行下去。既然如此,咱们干脆依着陛下,就让曾布去查‘市易务’,要是查出吕嘉问等人有过失,任凭陛下处置。倘若陛下停了《市易法》,父亲就可趁机请求外放,把政事交给韩绛、曾布二人。父亲这几年也辛苦了,该歇歇了。”

王雱这些话是一剂良药,若王安石肯照方子服药,下场必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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