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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的幽香(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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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来替他准备入殓的事。”妻子说。她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回来在他脚旁跪下,动手把结好的皮靴带子解开。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阴冷、昏暗,因此她不得不把脸几乎凑到地面上。最后,她把那双沉重的皮靴脱下,放开。

等女人们直起身,看到他死后朴实、庄严地躺在那儿时,她们都敬畏地站立着。有好一会儿,她们静静地待在一旁,朝下看望,老母亲抽抽噎噎地哭泣。伊丽莎自感到一切全都完了。她看到他安静地躺着,多么神圣不可犯啊!她和他丝毫无关。这一点她无法接受,她于是弯下身,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身上,表明她有权这样做。他身上还有点儿温暖,因为矿里他死去的地方很闷热。母亲用两手抱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咕哝诉说。老泪涟涟,像从湿树叶上滴下的雨水那样。这位母亲并没有在哭,只是不住地流着眼泪。伊丽莎白用脸蛋儿和嘴唇亲遍了丈夫的遗体。她似乎在倾听,在询问,试图取得某种联系。然而,她办不到。她被赶开了。他是无法渗透的。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一只盆里,还取来了肥皂、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

“我一定得替他洗一下。”她说。

接下来,老母亲僵硬地直起身子,凝视着伊丽莎白仔细地洗擦他的脸,仔细地用绒布把两大撇淡黄色的口髭从他嘴角旁抹开。伊丽莎白怀着无限畏惧的心情感到害怕,所以她才这么侍候他。老女人有点儿嫉妒,说:

“让我来替他擦!”———她说着便在另一面跪下,在伊丽莎白给他洗时缓缓地替他揩干,黑色的大帽子有时候擦着儿媳妇的深色头发。她们这样默默无语地忙了很长一段时间。婆媳俩始终都没有忘却这是死亡,接触这个人的遗体,给了她们种种异样的情绪,两个女人的情绪并不一样。她们两人全都满心畏惧,母亲感到自己白白养育了一个儿子,只落得一场空;妻子感到人类灵魂的彻底隔绝,她身怀的婴孩是一个跟她了不相关的负担。

最后,洗完了。他是一个体形好看的人,脸上没显出一丝酗酒的迹象,他生着淡黄的头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可是他已经去了。

“愿上帝赐福给他。”母亲小声说,她一直望着他的脸,完全出于惊恐才这么说。“亲爱的孩子———愿上帝赐福给他!”她既畏惧又怀着母爱,在迷离恍惚中用咝咝的声音轻轻地说。

伊丽莎白又瘫坐到了地上,把脸贴着他的颈子,哆嗦、颤抖。不过她不得不再次离开。他已经死了,她的有生命的肌肤贴着他是不合适的。她给一种莫大的恐惧与疲惫支配着:她如此不中用。她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他白得像牛奶,纯洁得像个一周岁的小娃娃,愿上帝赐福给他,这个宝贝!”老母亲嘟嘟嚷嚷,自言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斑痕,雪白洁净,美得像初生的婴孩。”她很自负地嘟囔说。伊丽莎白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

伊丽莎白抬起眼来望望,男人的嘴没闭紧,在口髭的遮掩下微微张开。眼睛半睁半闭,在蒙眬的光线下并不显得呆滞。热气腾腾的生命已经离开了他,使他跟她生死永隔,完全无关。她知道他对于自己成了一个多么陌生的人。过去,她曾经和这个隔绝开的陌生人结为一体⑩,共同生活。由于这个人,她现在腹中感到寒冰般畏惧。难道这就是它的一切意义吗———热气腾腾的生活遮蔽下的绝对的、全然的分离?她在畏惧中把脸避开。这一事实太叫人受不了啦。他们之间什么联系也没有,然而他们曾经一再肌肤相亲,两情缱绻。每一次,他和她相好时,他们都是两个孤立的人,像现在这样分隔开。他并不比她更有责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一块冰。因为在她望着死者时,她的心冰凉、淡漠,很清楚地问道,“我是谁呢?我一直在做些什么?我一直在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丈夫搏斗。他始终存在着。我做错了什么事呢?我一直与之生活的那是什么呢?现实,这个男人,就存在于那里。”———这时,她因为惧怕,内心犹如死去一般。她知道自己始终就没有看清他,他也始终没有看清自己,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搏斗,并不知道他们遇见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和谁搏斗。现在,她看清了,在看清之后变得沉默起来。因为她一直都错了。她曾经把他说成他实际不是的人,她曾经感到跟他很亲密。然而,他一直都是同她分开的,好像从未同她一起生活过,从未同她有过一样的感觉。

她惧怕而羞愧地望着他**裸的身体,过去她对这个身体曾经错误地自以为很熟悉。而且,他还是她孩子们的父亲。她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给拉扯出去,站在一旁。她望着他**裸的身体,感到很羞愧,仿佛她拒绝接受似的。说到头,他的身体就是他的身体。在她看来,它似乎很可怕。她望着他的脸,然后把自己的脸转向墙壁。因为他的神气跟她的并不相同,他的习惯也不是她的习惯。她拒不接受真正的他———现在,她看清了。她曾经拒绝接受他的真面目。———而这就是她的生活,也是他的生活。———她对死亡很感激!因为它恢复了真情。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但是这时,她心里对他一直充满了悲怆与怜悯。他受了些什么罪?这个束手待毙的人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紧张恐怖啊!她极为痛苦,身子发僵。她没有能去救他。他受到残忍的摧残,这个赤身露体的人,这另一个人,她无法弥补。还有孩子们———但是孩子们是属于生活的。这个死去的人跟他们毫无关系。他和她只不过是一种媒介,生命经由他们流了过去,生出孩子们来。她是一位母亲———可是她现在知道了,做一位妻子多么可怕。而他呢,他现在已经死了,他一定感到做一位丈夫多么可怕。她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对于她将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他们在那儿,在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相遇,他们只会为以往的事情感到害羞。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孩子们从他们两人间生了出来,但是孩子们并没有使他们团结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死了,她知道他永久地与她分隔开,永久地不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她看到自己生活中的这一插曲已经结束,他们在生活中彼此拒不接受。现在,他已经离去,她感到莫大的痛苦。那么它已经结束了:早在他去世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变得毫无希望了。然而,他曾经是她的丈夫,可是多么短暂啊!

伊丽莎白转过身,没有回答,虽然她极力想哭,想表现得像婆婆指望的那样。但是她办不到,她发不出声来。她走进厨房,拿了衣服回来。

“它已经烘过了。”她说,一面在那件棉布衬衫上四处捏捏,试试看。她几乎不好意思去移动他,她或是任何人有什么权利去抓住他呢,不过她的手去接触他身体是很谦卑的。替他穿衣服是一件困难的活儿,他那么沉重,那么毫无生气。这当儿,一种可怕的畏惧心情一直抑压着她:他竟会这么沉重,这么毫无生气,毫无反应,同她完全隔绝。他们之间的可怕距离,对她说来简直受不了———那是一片她必须望过去的无边无际的峡谷。

最后,衣服全穿好了。她们用一条被单遮盖着他,让他躺在那儿,脸全部包扎起来。然后,她把那间小起居室的门锁上,以免孩子们看见是什么停放在那儿。接下来,她带着平静而沉郁的心情,尽力把厨房收拾整齐。她知道自己顺从了生活,生活是她的直接主宰。然而,她却畏惧而羞愧地向后退缩,想躲避开她的最后主宰:死亡。

本文选自《劳伦斯短篇小说集》

①③④

酒店的字号。

指椴属、三角叶杨等的木材。

指她家的大门口。

⑥矿中负责照料防护设施的人员。

伊丽莎白的爱称。

指她怀孕而言。

⑨指采矿用的摇汰槽。

⑩ 指结为夫妇,参看《圣经·旧约·创世纪》。

劳伦斯简介:劳伦斯(1885~1930),英国小说家、诗人、戏剧家和画家,生于诺丁汉郡的伊斯特伍德村。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当过小学教师。后到诺丁汉大学学过植物学、法律。1911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白孔雀》,表达了作者对大自然勃勃生机的礼赞、对畸形文明迫害人们天性的谴责。又与大学教授的夫人弗丽达一见钟情,两人私奔之后于1914年结婚。一次大战中发表长篇《虹》,因触犯当局战时利益而被禁毁。战争结束后他开始了流亡生涯,先后到过意大利、德国、澳大利亚、美国、墨西哥等地。1928年出版了最有争议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但英美等国直到60年代初才解除对此书的禁令。1930年3月2日劳伦斯因患肺结核去世。劳伦斯是20世纪英国文学史上最独特、最有争议的作家,他敢于打破传统方式,以其独特的风格揭示人性中的本能力量,召唤人们从现代文明的灰烬中重建现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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