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乡下人(第4页)
她骤然生起气来,睁大眼睛望着他。有一会儿,小伙子显得有些窘。“我并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他说,“我的意思只是说,你非常勇敢。我猜上帝一准保佑着你。”
“不,”她说,两眼朝前望着,走得很快,“我连上帝也不相信。”
他听到这话,停住,吹了一声口哨。“不信!”他喊着说,仿佛他太惊讶了,什么别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往前走去。一刹那后,他又在她身旁一步一跳地行走,一面用帽子扇着。“就一个姑娘来说,这很特别。”他说,同时用眼角斜瞟着她。等他们到了森林边上,他又用手搂住她的腰,一句话没说就使她贴紧了他,热烈地吻了她一下。
这一吻里压力多于情感,但是却使姑娘身上的肾上腺素骤然大增,使一个人简直可以从一所着火的房子里把一只装满东西的皮箱拎出去,不过就她来说,这股力量顿时到了头脑里。甚至在他放松她之前,她的头脑好歹都是清醒的、超逸的、嘲弄的,正从老远带着感到又有趣又可怜的心情打量着他。以前,始终没有人吻过她。她很高兴地发现,这是一次寻常的经历,而且完全受着脑力的控制。有些人可能会欣赏阴沟里的水,如果有人告诉他们那是伏特加的话。等小伙子带着一脸期待盼望而又捉摸不定的神情,把她轻轻放开以后,她转过身往前走去,什么话也没说,仿佛这种事对她说来稀松平常。
他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边行走,看见有个树根可能会把她绊倒时,便伸手来搀扶她。他抓住蒺藜藤子歪歪斜斜的长叶片,把它们往后推去,直等到她走了过去。她在前面领路,他沉重地呼吸着跟在后面。随后,他们出来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山坡上,它徐徐倾斜向下,伸入另一片稍许小点儿的山坡。再往前,他们可以看见贮藏多余干草的那座老谷仓生了锈的仓顶。
山岗上遍布着粉红色的矮小杂草。“那么你将得不到拯救?”他突然停住脚,问。
姑娘笑了,这可是她破题儿第一遭对他微笑。“在我的经济核算中,”她说,“我得救了,你下地狱,不过我告诉过你我不相信上帝。”
“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坐下一会儿吗?”他低声问,快到结尾时声音变得很轻。
“在那座谷仓里可以坐下一会儿。”她说。
他们迅速朝那里走去,仿佛谷仓会像一列火车那样驶走似的。那是一座很大的两层楼的谷仓,里面阴凉、黑暗。小伙子指着通上统楼的梯子,说:“咱们不能到那上面去,这可太惋惜啦。”
“咱们干吗不能上去?”她问。
“因为你的腿。”他恭敬地说。
姑娘鄙夷地望了他一眼,用两手抓住梯子,向上攀登。这时他站在下面,一副敬畏的样子。她很利索地进了那个入口,然后往下看着他说:“嗨,要上来就上来呗。”他也攀登上去,手里提着那只提箱很不灵便。
“咱们不会需要《圣经》的。”她说。
“这谁知道。”他喘息着说。在他进入统楼之后,他又喘了一会儿气。她已经在一堆麦秆上坐下。一片很阔的阳光,里面充满了尘埃,斜照到她身上。她往后靠在麦捆上,脸转向别处,由谷仓的正门望出去,干草就是在那儿从大车上投掷进统楼上来的。那两片斑斑驳驳呈现出粉红色的山坡,后面衬着黑压压隆起的一片森林。天空蔚蓝,万里无云。小伙子在她身旁坐下,一只胳膊伸到她身后,一只胳膊放在她身前,有条不紊地亲起她的脸来,像鱼一样发出些细微的声音。他并没有摘下帽子,只把它推到后脑勺上不碍事的地方。后来,她的眼镜变得有些妨碍,他就把它从她脸上摘下,匆匆地收进自己的口袋去。
姑娘起初对任何一次亲吻都没有作出反应,但是不久,她也开始亲他,而且亲了几次他的面颊之后,便低下去吻他的嘴,流连在那儿,一再吻他,仿佛企图把他的呼吸全部吸走似的。他的呼吸十分清新,就像一个孩子似的;那些亲吻全黏糊糊的,也像一个孩子似的。他咕哝着说他爱她,又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爱上了她,不过这种咕哝就像由母亲正在哄着睡觉的一个孩子发出的烦躁的梦呓。在这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失去理智,或者可以说,理智始终没有一刹那被情感占了上风。“你还没有说过你爱我哩,”最后,他小声说,一面从她身边往后退开一点儿,“你得说一句。”
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进那片穹隆的天空,然后低下来望望一道黑森森的山岗,再向下望进两片看来像是上涨的绿莹莹湖水的地方去。她没有认识到他已经把她的眼镜拿去了,不过这片景色在她看来,不会显得很特别,因为她对自己的环境难得仔细地加以注意。
她对于自己如何表态一向很当心。“就某种意义讲,”她开口说,“如果泛泛地使用这个词的话,你不妨这么说。不过这可不是我使用的词儿,我并没有什么幻想。我是一个那种看透了一切,一直看到无有的人。”
小伙子蹙起脸来。“你一定得说。我已经说了,你一定得说。”他说。
姑娘几乎是温柔地望着他。“你这可怜的小娃娃,”她低声说,“你不明白,这只有好。”说完她抱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拉下来贴着她。“咱们都得下地狱,”她说,“不过咱们有些人已经把蒙着眼睛的布去掉,看到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这就是一种拯救。”
小伙子惊讶的眼睛茫然地从她的发根之间望过去。“好吧,”他几乎是哭声地说,“可是你爱我不爱我呢?”
“爱,”她说,接下来连忙又加上一句,“就某种意义讲。不过我一定得告诉你一件事,咱们之间决不可以有什么欺骗的行为。”她把他的头抬起来,盯视着他的眼睛。“我已经三十岁了,”她说,“我拿了好几个学位。”
小伙子一脸恼怒而固执的神气。“我不在乎,”他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所做的一切。我只想知道你爱我不爱我?”说完,他一把紧搂住她,狂暴地连连亲她的脸,直到她说了,“我爱,我爱。”
“好吧。”他说,一面放开了她。“那么证明一下。”
她笑了,两眼蒙地向外望着变动不定的景色。她甚至还没有打定主意想试一试,就已经勾引了他。“怎样来证明呢?”她问,觉得应当稍许延宕他一下。
他探身向前,把嘴凑近她的耳朵。“给我看看你的木腿接在哪儿。”他小声说。
姑娘急剧地轻轻喊了一声,脸上立刻变得毫无血色。使她大吃一惊的,倒不是这个猥亵的提议。童年时期,她有时不免感到羞愧,但是教育把那种情绪的最后一丝痕迹全都消除了,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大夫切除肿瘤那样。她对于他的要求不会再感到羞愧,就像她不会相信他的《圣经》那样。不过她对于这只假腿就像孔雀对于它的尾巴那样敏感。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曾碰过它。她私下里照料着它,几乎把自己的眼睛也避开,就像有人照料自己的灵魂那样。“不成。”她说。
“我知道,”他坐起身,咕哝说,“你只是戏弄我,把我当傻瓜。”
“哦,不是,不是!”她喊着。“它接在膝盖这儿,不过在膝盖这儿。你为什么要看?”
小伙子炯炯地盯着她望了好一会儿。“因为,”他说,“就是它才使你与众不同的,你不像随便哪个别人。”
她坐在那儿,睁大眼睛望着他,脸上和清冷碧蓝的圆眼里没有一丝迹象表明这句话打动了她。与此相反,她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撇下她的头脑在抽吸她的血液。她断定自己生平第一次面对着真正单纯无知的人了。这个小伙子以超出智慧以外的一种本能,提到了她的实情。过了一分钟,她嘶哑地高声说:“好吧。”那情形就像是完全向他屈服,就像是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又奇迹般在他的生命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命。
她为他取下来,又把它装上去,然后他自己取下来,十分体贴地握住它,仿佛是真腿一样。“你瞧!”他一脸高兴的孩子的神气说。“现在,我也会取下、装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