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回来了(第2页)
妻子在自己的衣服前襟上也戴了买来的花。鲜花总是下垂,妻子戴了两次。你刚走出大门就把花摘掉了,妻子却戴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妻子病倒了,翻来覆去好几天睡不着觉,突然坐起身来,要你往朴小女的名下划三斗落水田。你说,我们的水田都归你,你只要求划三斗落,其实是你吃亏了。听你这么说,妻子闷闷不乐地说,你说得也对。但是,当她提出孩子们寄来的钱都由她自己支配的时候,态度相当坚决。面对妻子的气势,你知道自己无可奈何,否则非要爆发家庭大战。你的条件是妻子可以自由支配孩子们寄来的钱,但是从今往后就不能再花你的钱了。妻子爽快地同意了。她没有买衣服,也没有做别的事情,但是你偷看过她的存折,每个月都要取出四十五万。偶尔孩子们寄钱晚了,妻子就给负责收齐兄弟姐妹的钱再寄给妈妈的女儿打电话,让她快点儿寄钱过来。这个举动也不像妻子的风格。你说好不问她的钱用在何处了,所以就没有多问。既然她每个月都在同一天取出四十五万元,你就猜测她是感觉人生无常,偷偷攒起来了。你相信肯定是这样,还找过她的存折,尽管没有找到。听洪泰熙这么说,你才知道,原来妻子每个月都从六十万中拿出四十五万,捐赠给位于南山洞的希望院。你感觉像是挨了妻子的当头一棒。
洪泰熙说,孩子们喜欢阿姨胜过喜欢她。有个名叫小均的孩子,阿姨对她犹如亲生母亲。阿姨突然不来孤儿院,小均非常难过。这个孩子出生不到六个月就被抛弃了,连名字都没有,还是阿姨给他取名叫“小均”。
——你是说叫小均?
——是的,叫小均。
洪泰熙说,小均明年就上初中了。阿姨答应他,等他上了初中,就给他买书包和校服。小均。你的心凉了半截。你静静地听着洪泰熙说话。妻子去南山洞孤儿院做事已经十几年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怀疑,你丢失的妻子真的是洪泰熙所说的朴小女阿姨吗?她什么时候去的希望院?她为什么从来不说?你默默地看着儿子登报的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走进房间。你取出抽屉深处的相册,翻开一页,拿出一张妻子的特写。妻子和女儿并肩站在海边的防洪堤前,抓住被风吹起的衣角。你把照片递到洪泰熙面前。
——是这个人吗?
——哎呀!阿姨!
看到妻子清晰的照片,洪泰熙仿佛看到了她本人,亲切地叫了声阿姨。也许是因为阳光耀眼,照片上的妻子皱着眉头,似乎在看你。
——你说答应给她读书,这是什么意思?
——阿姨在希望院里做了很多脏活累活。她最喜欢给孩子们洗澡。阿姨非常勤劳,每次她来,希望院就变得熠熠生辉。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才好,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阿姨总是说不用。有一天,阿姨拿来这本书,让我每次给她读一个小时。她说这是她喜欢的书,但是眼睛不好,不能读了。
——……
——就是这本书。
你凝视着洪泰熙从包里拿出来的书。这是女儿写的书。
——阿姨说这位作家出生于我们这里,初中之前都是在这里读书,所以她很喜欢这位作家……以前给她读的也是这位作家的书。
你拿起了女儿写的书《爱无止境》。原来妻子想读女儿写的书啊。她从来没跟你提过。你从来没想过给妻子读女儿的书。别的家人也知道妻子不识字吗?你最初知道妻子不识字的时候,妻子好像受了很大的侮辱。你年轻时在外面鬼混,有时冲着妻子大叫大嚷,有时大声对妻子说,你不懂!这些都被妻子归咎于自己不识字,认为是你看不起她。事实并不是这样,然而你越否认,妻子越认定。现在你才觉得,也许真像妻子说的那样,你在潜意识里轻视妻子。你从来没想过会有别人给妻子读女儿的小说。为了不让这个年轻女人察觉出自己不识字的事实,妻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她该有多么想读女儿的小说,否则不会隐瞒小说作者是女儿的真相,推说自己眼睛不好,让年轻女人读给她听。你的眼睛湿润了。妻子是怎样在这个年轻女人面前按捺住炫耀女儿的冲动的呢?
——哎,这个可恶的女人。
——什么?
洪泰熙瞪大眼睛,吃惊地注视着你。既然那么想读,为什么不让我读给她听?你用双手使劲揉着干燥而粗糙的脸。如果妻子让你给她读女儿写的小说,当时的你会读给她听吗?妻子走失之前,你几乎已经忘却了她的存在。没有忘记时,大部分都是有求于她,或者责怪她,要么就是对她置之不理。习惯是可怕的东西。面对别人你的语气谦卑,然而回到妻子身边,你立刻就变得气呼呼的了,偶尔还会说出这个地方特有的脏话。仿佛哪本书上说过,不能对妻子用谦卑的语气说话。是的,就是这样。
——我,回来了。
洪泰熙走了,家里又变得空****的。你喃喃自语。
你年轻的时候,甚至结婚生子以后,还是总想着离开这个家。想到这个南部地区普普通通的小村庄,你将生于斯、老于斯,于是觉得好孤独。每当这时,你就无言地走出家门,浪迹全国各地。到了祭祀的时候,你仿佛受到基因派遣似的回家。然后再出门,直到浑身疼痛难忍,你终于懒洋洋地回家。恢复健康以后,有一天,你学会了骑摩托车。你带着一个迥异于妻子的女人,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家门。你甚至想过永远不再归来。你想彻底忘掉这个家,重新开始另外的人生。然而不过三季,你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离开家门,渐渐熟悉了陌生的环境,你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妻子养的东西,狗、鸡,怎么挖也挖不完的马铃薯……还有孩子们。
在地铁首尔站丢失妻子之前,她对你来说只是亨哲妈妈。她是永远矗立不动的大树,除非被人砍伐,或者被人拔走,否则绝对不会自行离开。直到那一天,你才知道,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亨哲妈妈了。亨哲妈妈走失以后,你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是你的妻子,而不仅仅是亨哲妈妈。从五十年前到现在,一直都被你遗忘的妻子终于生动地呈现在你的心里。妻子失踪了,你却对她产生了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你终于了解到这二三十年来妻子的状况。妻子陷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常常什么也想不起来。即使走在村中熟悉的道路上,她也会找不到家,呆坐在路边。面对用了五十年再熟悉不过的锅和缸,有时她却露出疑惑的目光,仿佛不知道那是什么。家里到处都是妻子掉落的头发。有时她理解不了电视剧,甚至忘记唱了五十年的那首歌,那首以“如果你问我爱情是什么”开头的歌。有时候妻子看上去似乎连你也忘记了,或者连她自己也忘记了。
不仅如此。
有时候,妻子仿佛在渐渐干涸的水中找到了什么,清清楚楚地记得某些事情,甚至记得你哪天离开家,还在库房门缝里夹了包着钱的报纸。虽然你没有说,但是离家的时候还能想着给家人留钱。她说谢谢你。妻子说,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些卷在报纸里的钱,真不知道怎么度过那段日子。妻子说应该重新拍张全家福,因为上次的全家福里没有小女儿在美国生的孩子。
直到这时,你终于幡然醒悟,原来妻子深陷混沌,而你还蒙在鼓里。
妻子因为疼痛而双手抱头昏迷不醒的时候,你以为她在睡觉。你还希望她不要随便躺在什么地方就入睡。最后她连房门都打不开,急得团团乱转的时候,你还责怪她,让她睁大眼睛好好走路。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关心和照顾她。你无法理解她混乱如麻的时间概念。她嘴里念叨着年轻时养过的猪的名字,调好猪食,放在空空的猪圈,然后坐在前面说,这回不要只生一只小猪,你要生三只……我会很喜欢你的……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你仍然觉得妻子是在说着无聊的笑话。那一年,母猪生了三只猪崽,妻子用卖三只猪崽的钱给亨哲买了自行车。
——在家吗?我,回来了!
你冲着空****的家高声呼喊,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回来了?
你期待着妻子迎接你的声音,然而空****的房子里只有寂寞在弥漫。每当你从外面回到家,只要说声“我回来了”,妻子肯定会从家中某个角落探出头来。
——你就不能不喝酒吗?没有我,你也能活,要是没有酒,我看你是活不了了。孩子们每次打电话都为这个担心,你就不能戒酒吗?
妻子一边把枳棋子熬成的汤水放在你面前,一边不停地发着牢骚。
——你要是再喝酒,我就离家出走……上次医生不是说过了吗,酒对你伤害最大了。日子越过越好,你要是不想多活,那就继续喝吧。
有时候你和别人出去吃午饭,喝了酒回来,妻子会大发雷霆,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对于妻子的唠叨,你总是左耳听右耳冒,然而此时此刻,你竟无比怀念她的唠叨。为了听到妻子的唠叨,你甚至在下火车后进了旁边的米肠汤饭店,大白天喝了酒回来。然而你的耳边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