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另一个女人02(第4页)
她是孩子们的姑妈,我的大姐,可是我从没叫过她姐姐。因为她不像姐姐,倒更像是我的婆婆。又是下雪,又是刮风,姑妈过来看看我们家的情况。我还以为没有人会管我们家的事,忘记了姑妈的存在。可是,她的腿怎么瘸了?她曾是那么健康、那么利落的人啊。看来姑妈也老了。路上有积雪,走路要小心才行啊。
——有人吗?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铿锵有力。
——没人吗?
看来她明明知道家里没人,还故意这么问。没等我回答,她就坐在了廊台的边缘。她怎么穿得那么少呢?这样会感冒的。她在沉思什么?好像丢了魂儿,直直地盯着院子里的雪。
——怎么感觉有人来过似的……
她简直是神仙啊。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姑妈是在说我吗?
——夏天过完了,秋天过完了,转眼到了冬天……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无情的人。这个家没有你怎么能行呢……没有了你,这个家就变成了空壳。穿着夏天衣服出门的人,到了冬天还不回来……不会已经去了那个世界吧?
没有,我还在到处游**。
——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客死他乡的人了……打起精神,快点儿回来吧。
哭了吗?
姑妈长长的眼睛望着灰色的天空。她的眼睛湿润了。这样看来,她的眼睛并不可怕。从前我真的感觉她很可怕,坦率地说,有时我甚至不敢正视她的脸,只想避开她的眼睛。我宁愿她永远那么精神抖擞。她耷拉着肩膀坐在廊台,感觉像是换了个人。有生之年从没听她跟我说过一句好话,现在为什么要看到她这副样子?看着她柔弱的样子,我的心里也不舒服。我对姑妈的感觉不仅仅是恐惧,有时候遇到棘手的问题,我会想,如果换成姑妈,她会怎么办?如果是姑妈,也许会这么做,然后我会按照这个思路做出选择。她是我的榜样。我也有自己的性格。世界上所有的关系都由双方共同形成,而不是取决于某一方。以后还需要姑妈常来照顾孤零零的亨哲爸爸。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有她在亨哲爸爸身边,我还是感觉好多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知道她有多么依赖亨哲爸爸,因此不会想歪,也不会伤心。我把你当成家里令人敬畏的长辈,感觉你像婆婆,甚至连“姐姐”都叫不出口。姑妈,我不想去几年前修在山上的祖坟里。我不想去那儿。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每当从恍惚中苏醒,我就独自去祖坟。因为那是我死后要去的地方,我想先培养感情。那里阳光很好,我也喜欢那棵歪歪扭扭的松树,然而我真的不想在死后仍做这个家里的鬼。有时候我哼着歌,放松心情,坐在坟前拔草,直到太阳落山。可是直到现在,我对那儿还是没有感情。我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五十年,现在请放了我吧。当时修建祖坟的时候,你说让我住在你的下面。当时我就想,哎哟,死了还要听你的安排。现在,我想起了这句话。姑妈,不要难过,虽然我也是想了很久,但是并没有想得太复杂。我只想回自己的家,我要去休息了。
库房的门敞开着。
猛烈的风仿佛要把门粉碎。我常坐的平板木**结了冰。我稀里糊涂地坐上平板木床,不小心滑落下来。大女儿常在这个库房里读书,还要忍受跳蚤的叮咬。两边是猪圈和茅房,大女儿常常拿着书躲进库房里。这些我都知道,我没有去找过。哥哥问妹妹去了哪儿,我总说不知道。我喜欢大女儿读书时的样子,不想打扰。搭在猪圈上面的木板上堆放着稻草。母鸡在角落里抱着引蛋下蛋。大女儿坐在中间的稻草上,坐在生出跳蚤的地方,蘸着口水翻书,谁能找得到她?哥哥推开房门、厨房门找她,她都听见了,却仍然藏在里面读书。这究竟是怎样的乐趣啊?母鸡又是多么吹毛求疵。听见女儿翻书的声音,趴在猪窝上面的稻草里抱着引蛋的母鸡流露出了不耐烦。如果不放引蛋,母鸡就不下蛋。听到库房里传来大女儿翻书的沙沙声,母鸡叫了起来。大女儿曾经因此被哥哥发现了。旁边是吭吭直叫的猪,上面是下蛋的母鸡,库房里还放着镐头、铁耙、铁锹等各种各样的农具,以及稻草,大女儿在里面读的究竟是什么书呢?冬天,全家人穿的鞋都放在廊台下面。到了春天,生下小狗的母狗常常咆哮着躺在那里。有时我们能听见水滴从屋檐落下的声音。那么乖巧的狗,怎么生了狗崽就变得那么凶呢?除了家人,谁都不能靠近。是的,每当家里的母狗生小狗的时候,亨哲就会把时常写在蓝色大门上的“小心狗咬”几个字的颜色涂得更深些。母狗吃过晚饭睡觉之后,我从廊台下面抱出一只小狗,放在篮子里,用布盖好,然后再用手掌遮住可能是眼睛的地方,送到姑妈家。
——本来就已经很黑了,为什么还要遮住眼睛,妈妈?
小女儿跟在身后问道。我说,如果不这样,小狗会自己找回家来。小女儿还是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么黑,小狗还能找回家?
——是的,别看天这么黑,它还是能找回来!
发现小狗不见了,母狗痛苦不堪,连饭也不肯吃了。母狗要吃东西才能有奶,小狗才能长大。否则,小狗会死的。我不得不再去抱回被我蒙着眼睛带走的小狗,放在母狗的**下面。这样它才肯吃东西。它就住在廊台下面。
啊,这些记忆就像春笋,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曾经遗忘的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倒扣在厨房搁板上的饭碗和大大小小的缸,以及通往阁楼的狭窄的木楼梯,长在土墙下面、沿着围墙蔓延的南瓜藤。
不要让我们的家冻成这个样子。
如果觉得吃力,就让小儿媳妇帮忙。即便不是自己家,即便是租住的房子,她也总是用心装饰。她这个人眼明手快,做事认真,而且很有人情味。虽然她也上班,但是从来不找人帮忙,她自己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如果管理这个家有困难,那就告诉小儿媳妇吧。只要她动手,陈旧的东西也能换新颜。你应该也看见了。住在开发区的砖房里时,连房东都对房子失去兴趣了,小儿媳却亲自用水泥修补。住在房子里的人不一样,房子的结局也不一样,有的会变得温情洋溢,有的却变得破旧不堪。每到春天,她都帮我们在院子里种几株花,打扫廊台,还帮我们修补被雪压塌的房顶。
亨哲爸爸,几年前你喝醉酒的时候,有人问你住在哪里,你说是驿村洞。亨哲家搬离驿村洞已经二十多年了。我记忆中的驿村洞也变得模糊了。你是个不太喜形于色的人,亨哲在首尔驿村洞买下第一套房子的时候,你依然沉默无言,其实你的心里比谁都自豪。因此,喝醉酒的时候,你忘记了自己的家,竟然说出了那个每年最多去三四次,而且每次都像客人似的住上一天、最多两天的家。希望你也喜欢我们这个家。即使不用重新播种,庭院角落和后院里每年也会盛开各种小花。美丽过后,兀自凋落。庭院、廊台、库房、后院,都在经历着生老病死。晾衣绳上不时飞来几只小鸟,流连嬉戏,仿佛它们是会说话的衣物。房子似乎和住在里面的人越来越像了。要不然我们家的鸭子怎么会成群结队地在院子里昂首阔步,随处下蛋?要不然我怎么会清楚地想起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用盘子盛着干萝卜条或者煮熟的山芋,放在土墙上面?要不然女儿擦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运动鞋晾在太阳下的场面怎么会在眼前若隐若现?大女儿喜欢看映在井水里的蓝天。托腮坐在井边的大女儿仿佛近在眼前。
今年夏天,我被独自丢在地铁首尔站的时候,只能想起三岁那年的事。我忘记了一切,只能漫无目的地走路。因为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走啊走啊,眼前苍白,三岁时蹦蹦跳跳地玩耍的庭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而出去挖金矿,时而出去挖石炭的父亲回到了家。我尽情地游走,走过公寓,走过草丛、山坡,走过足球场。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呢?难道是三岁时玩过的庭院?父亲回来以后,每天早晨都要走上十公里去新建的役社工作。父亲出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故让父亲命丧黄泉?村里人告诉妈妈父亲出事的消息,三岁的我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耍。妈妈脸色蜡黄,在别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向父亲出事的地方。我一边看着妈妈,一边继续笑啊玩啊。走过我身边的人说,连爸爸死了都不知道,还在笑呢,真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说着还打了我的屁股。带着回忆,我走啊走啊,直到筋疲力尽,颓然坐在路边。
就在那儿。
妈妈坐在廊台上。那个黑暗的房子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妈妈抬头看我。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做了个梦,梦见一头母牛正舒展膝盖伸懒腰,黄色的牛毛润泽光亮。母牛努力站起,正在这时,我出生了。奶奶说这个孩子肯定精力旺盛,今后肯定会给家里带来笑声,嘱咐妈妈把我养好。妈妈看了看我被蓝色拖鞋磨破的脚背。我的脚背上现出深深的伤口,露出了骨头。妈妈的脸颊因为悲伤而扭曲了。那张脸上的神情和我生下死胎时映在衣柜镜子里的神情一模一样。我的孩子,妈妈伸开双臂。仿佛妈妈拥抱的是刚刚死去的孩子,手臂伸进了我的腋窝。妈妈脱去我的蓝拖鞋,把我的双脚放上她的膝盖。妈妈没有笑,也没有哭。妈妈,你知道吗?我也一样,这一生都需要妈妈。
(1)首尔市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