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5页)
“也托过医生来,不过都说胎儿大了,不容易了。”
“啊呀!”
我吃了一惊,不觉高声叫起来。堕胎!这些人在商量为姐姐堕胎!
这是一件怎么样的事情啊!堕胎!有许多女人稍为不慎,一失足之后,就引起了种种的难题,于是不能不犯这个罪恶。这在道德上可以轻轻看过的问题么?啊!堕胎!小孩子何罪!
这真是一件悲惨的事。世间有种种的罪恶,我也听见过。不过这个秘密的罪恶,在我确是此时才初听见。这真是由罪恶再产罪恶了。由通奸而至于妊娠,由妊娠而至于堕胎。罪恶的代价真够他们担负了!
与其说是姐姐可憎,宁说她是可怜了。这完全是卓民害了她的。为卓民,她要犯种种的罪恶,要受种种的刑罚。姐姐虽然有过失,但她受够了刑罚了。试翻转来看看罪魁的卓民的状态怎么样呢?他一点没有痛苦,他还是一样嫖娼,一样喝酒。受罪的只是女性,男人还是逍遥法外。我想到这层,胸口像燃烧起来般的,痛恨丈夫了。
“若施了手术又容易泄漏到世间去,那更不得了。医生也不很赞成这样做。”
姑母这样说了。这位女教育家平日开口道德,闭口道德的,并且常常提倡母**,提倡保护儿童;但是今天她竟主张要去活活地灭死一个生命。我真感到一种滑稽和恐怖。
“那打算怎么样呢?”
“不能打胎,只好让她平平安安地分娩了。”
忽然说施手术打胎,忽然说叫她平安分娩,假定姐姐腹中的胎儿有知,听见时,如何的难堪哟。虽然说是罪的种子,但也是一个生命,在母亲腹中,拼命地想成长起来,不久就会成为一个人的。你看她们在商量些什么问题?她们是在讨论杀死他好呢还是让他生存?我并不是在道德上责备她们,我只是鄙视她们的劣根性,为要保持家声,为要躲开世间的恶评,便不择手段去犯罪亦在所不惜。像这样还算得是有心肠的人么?
“分娩了后又怎么样?”
我再问她们,她们也再互相望了一望,一刻没有话说。
“生了小孩子不能回柯家去了。”母亲像要哭了般地说。
“那自然哟。到那时,梅筠一生也再不能抬头见人了。”姑母这样说。
“贴点钱,小孩随便送给人家,是有人愿意领去养的吧。”母亲跟着说。
“但是送给别人家,迟早要给世间晓得的。你尽嘱咐他们要秘密,他们还是要泄漏出去的。等到那个小孩子长大了起来后,也还是有问题的。”
“所以不能随便送给一个普通人家。”
“这确是要留心的。有亲戚能够领去养育就最好。”
“我本来可以领过去,不过年纪老了,说生了一个小孩子,反转会使世间的人疑心。”姨母这样说。
我这时候觉得她们是在故意做谜语给我猜。不能送到世间的平常人家里去,姑母和姨母又不愿意领去养育,那么处分这个婴儿只有一条方法了,即是把他杀死。如果又不能杀死他,那么知道此中秘密的,除她们外只是我一个人了。我想到这里,不禁战栗起来。
“如果不是卓民的儿子,那么菊筠可承认过来养育的。为要给姐姐生路,我想菊筠也是情愿担承这个责任的吧。不过有卓民的关系,再来求你,未免太对不起你了。”
姑母很留意我的神色,尽看着我的脸这样说。
“你们想叫我冒死做这个婴儿的母亲么?”我问她们。
“不是的,我们哪里敢这样想。虽然说是为救姐姐,但也不能尽叫你牺牲。”
姑母说时,对于牺牲二字,特别说得起劲。她继续告知我,有一位牧师的太太,因为丈夫和家里的妈子发生了关系,生了小孩子,她不等丈夫来商量,自己给了那妈子许多钱,叫那个妈子走开,把小孩子抱过来自己养育,对人说是自己生的,以保全丈夫的名誉,既是保全丈夫的职业,也是保全自己一家人的饭碗。她说了后,又再三称赞那个牧师太太的贤惠。
“像那位牧师太太,谁不佩服呢。女人会嫉妒,那是当然的事,不能有什么批评,不过为保全丈夫的名誉,为保全一家的名誉,不能不隐忍以尽妻子的责任。长年到晚只是和丈夫吵嘴,只是把家丑外扬出去,这还成什么事体?丈夫比自身重要,家声更比自身重要,只有能忍耐辛苦才算是女性的美德,才算是有真正的爱。像那位牧师夫人真足为我们女界的表率。”
我听见女教育家的这段演说,两只耳朵像快要冒出火来了。心脏也像晨钟般地翻动起来了。
“好的,你们要我承认过来抚养,我就承认吧。”
“不过菊筠侄女,……”
姑母想继续说教,我忙抑住她,不叫她再往下说。
“我可以承认,我可以负这个责任,不过我不能不先向大家申明一句,我不是女教育家,也不是牧师的夫人,更不想做贤母良妻。你们平日开口道德,闭口道德,开口慈爱,闭口慈爱,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却又和你们平素所主张的不同了。主张堕胎,主张偷产,到最后要给丈夫和姐姐凌辱够了的我来接养这个婴儿!只要家声能保持,就叫我死也在所不惜!并且还要说风凉话,什么能够忍这样的耻辱才可以做妇女界的表率。我是不想做妇女界的表率的,我只是看见你们太卑劣了,才挺身出来保护那个婴儿!至于他是不是丈夫和姐姐间的私生儿,我倒不管。无论如何犯罪的人是他们,婴儿是纯洁的,无罪的。你们对于这个一天天地想生长,想到这世上来的胎儿,讨论了些什么计划来?试扪心问问你们自己的良心!家声固然重要,家庭的礼教家庭的风纪便可以一点不顾么?你们不是常日鼓吹家庭礼教的么?奸通、偷产、堕胎,对于家庭的礼教要发生怎样的影响啊!女教育家,你们只图塞世间的口,对于真的重要的问题却一点不顾及。什么礼教,什么教育,可以暂时不说,你们不都是贤母良妻么?但是你们的计划比恶母劣妻更要残酷更要卑鄙。所以我只好挺身出来担这个责任,救这个父母所不承认的无罪的可怜的婴儿。生下来后,对世间对社会我就承认他是我的婴儿吧。由今日起,等到他产下来为止,我可以拿一个小布枕缚在我的肚皮上;你们快去向社会报告说,我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那么你们也可以安心了,不至于天天晚上在梦中着惊了吧。你们想,这是如何滑稽,如何有趣的事啊!哈!哈!哈!真滑稽,真滑稽!真有趣,有趣!”
我的话真是针针见血。一语一句尽是很锐利的,从肺腑内迸发出来。
“菊筠,你不要太激动了。你要镇静一下。”
母亲急起来了,这样说。
“这并不是勉强你要这样做的,不过请你来商量一下。”
姑母有些生气了,这样对我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