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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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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父母,为家庭的名誉,我只好隐忍一切,只好抱达观;一句话,我是牺牲自己以成全他人,要这样才能保持一家的和平;所以全家人都称赞我的洪量,我的美德。但是这个洪量这个美德于我有什么益处呢?何况我的“隐忍”决不是自己甘心情愿的隐忍,而我的达观也是不彻底的达观;无可奈何的隐忍和达观原是消极的,绝不是根本的大悟。我是人类,我是有活力的生物,有血,有泪,也有欲。叫我过严冬时的枯木般的生活,我是不能忍受的。没有办法时可以隐忍,可以假作达观,但反转来说,如果有方法时,那就不能隐忍,也不抱达观了。像我这时候的处境,真的全无办法了么?

我的隐忍完全不是我愿意的,我只在相当的期间内抑制住我的快要激发的感情,绝不是消灭。我的胸里也常常会燃起嫉妒之火来。嫉妒本来也有种种:自己是完全对的,对手方是完全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自己也有几分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这两种嫉妒一般占最多数。我的嫉妒是属于前者,我是内省不疚,所以我是强者,不论从哪方面说,母亲、姐姐及丈夫对我都不敢有一言的辩驳;外表看来我明明站在胜利者的地位,但我仍觉得我的精神是屈服的,受着周围的压迫。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这确是千古不变的格言。我觉得单以理论去驳倒反对我的人们,这不过是一时的折服,而非永久的服从。以情害理,因感情而磨灭真理固然不可,但是人类还是有情感的动物,欲使反对自己的人们折服自己,除用理论去斗争外似宜辅之以虚心坦怀才能达到目的。从事谩骂,徒事攻击,那不但不能使对手方折服而且会引起第三者的反感,结果会失却多数的同志或同情者。

要有绝对的势力,须得到多数的民众的拥护。是非曲直可以不问,只要是占多数的方面,就可以得到胜利,明明是他们不正,但是他们占多数而我只一个人。不错,他们现在是一同拜倒在我的脚下表示降服,但是他们之服从我敬畏我,完全是因为我能做牺牲的偶像。换句话说,我要做偶像,我要沉默,否则他们决不服从我,不敬畏我。你们想,像这样,我还算得是个自由的人么?

不过我也有同志,阿喜即是我的同志,阿喜常走到我面前来,流着热泪说:“少奶奶你该快些拿出一个主意来!”阿喜看见我有话想说不敢说,每天只受他们三个人的愚弄,连她看见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的愤怒有时候竟向姐姐的女仆爆发出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的主人是能够高声响气说话的人么?你知道谁在庇护着你们?要不然,社会上当你们是怎么样的人了?”

我听见过好几次阿喜这样地骂阿定。我每次听见,阿定叱骂她不该多嘴多舌。好胜爱强的她,每次给我骂了后,就跑到庭园的一隅去啜泣。她的心是十分忠直的,不过性情急躁,也有些地方是很幼稚的。我又常看见,她在洗衣裳的时候,只呆呆地双手按着脚盆沿,在流眼泪。当然她完全是为我流泪啊!

她的装束还是少女的,看她的侧脸,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争论起事来,她决不肯让点步。

有一次她又这样来劝我:“不叫大小姐出去,那就你自己离开他们好了。”

我也并不是不曾这样想过,因为照这样放任下去,是没有了结的一天。

阿喜还常常到我的睡房里来报告:

“少奶奶,少爷又到大小姐房里去了。”

不问有没有这样的报告,我原来还是疑心着丈夫和姐姐定在继续那种关系。不管丈夫如何地向我发誓,我还是不能相信。

有时候我半夜里起来打开门一看,不见丈夫的影儿;有时候姐姐说到亲戚朋友家里去歇宿,那晚上丈夫定很迟才回来;像这些事实都会使我妒恨而感着不安的。没有这样经验的女人绝不会知道此中的苦况,同住在一家屋里,丈夫在那边和另一个女性不知在做些什么事体,你们试想一想做妻子的人是如何难堪的哟!受了他们的欺骗,受了他们侮辱,我已经有无穷的怨愤和悲恨了。其次难堪的是丑恶的性的联想,差不多要使我苦闷至于发狂,我只是睡在**翻来覆去地苦闷。在这样的时候我只有逃到彩英的房里来,想由彩英去解除我的苦闷。乳母袒着健康的胸脯,露出富有筋肉的臂膀,睡在彩英的身旁。彩英像可爱的洋囡囡般地,双手高举着近肩膀边,也甜蜜地睡着了。我尽情地在彩英的小小的圆形的手上和颊上接了一阵热烈的吻。

但我的苦闷还是不能完全地因此而忘却,因为做母亲的感情和做人妻的感情完全不同。做母亲的感情是绝对的纯洁的爱,至于做人妻的感情是有性欲,也有斗争。

“但是我还是每天看着丈夫的**而不敢说话。”

我想到这点,我就痛切地感着非快把这件事解决不可了。

我终于跑去向母亲商量。

“你老人家要想个办法才好。”

母亲也因为他们的关系仍在继续而痛心,并不是不替我抱同情,不过她是个瞬间的享乐者,如果当天能够平安过,纵令告诉她明天会有大祸临头,她也是一点不管的。我一向她提出问题,她当时像狼狈得很不堪的,但到了第二天她又完全忘记了,像没有那一回事般的。

“还是我搬出去住吧!”

到后来我终于这样对母亲说了。

“你那样做,宣传出去了还成个样子么?你走了,梅筠还能够住在家里么?”

“那就请姐姐搬出去好么?”

“当然那是最好的方法。不过不是她本人愿意,弄出了什么长短,那么,卓民也要离开这家了。”

“母亲尽是同情于做错了事的人们,对我反没有半点同情,也算公道么?”我这样说了。

“因为做错了事的人自暴自弃,我反转怕他们。”

母亲这句话倒是真心说出来的,她的确是怕他俩搅乱了家庭的和平,败坏了世家的家声。

“那你料定我就不会自暴自弃么?”

我冷冷地这样讽刺母亲。在这瞬间我感到一种力了,是什么力呢?简单地说是:“一个人若太爱和平了,结局只是自己吃亏。”

我从那件事情发生起,直至今日为止,我总是取消极的态度,只是一个人沉闷着思索。但是到现在想一想,自己是理直气壮的,为什么对他们反转要表示屈服呢?我也狠狠地闹一闹吧。

父亲如何气恼,世间如何毁骂,我是再不管了,也不怕的。过了几天,我试着考察考察我的周围的人们,我不能不吃惊,因为没有几个对我抱同情的人。

母亲、丈夫和姐姐因为自己有了缺点,对于家里的佣人,不能不尽情讨好;底下人纵有错误,也不敢直情地指摘,而只是用怀柔手段了。至于我呢,因为自信理直气壮,对于丈夫和姐姐又没有好气,有时不免迁怒到佣人身上去,所以对底下人气性来时,都不客气地斥骂。其实我并不是真骂他们,只是对丈夫和姐姐的压迫的一种反抗的表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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