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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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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来握我的手。

“不要脸的东西!”我高声地怒喝他。

“不要这样大声气,怕惊醒了父亲。”

母亲战战兢兢地说。

“我脱离这家庭就是了!”

我以极速的脚步再向门首跑。

“老颜,老颜!筱桥,筱桥!”

我听见母亲在后面叫颜筱桥。我打开侧门走出屋外来了。跑了半里多路,快要断气息了,我的脚步才转慢了些。夜深了,听见后面有足音赶了来,这无疑的是颜筱桥了。他赶上来了,劝我回家去,劝了两三次。

“讨厌!”我怒斥他。过后他便绝对地沉默了。他在我后面,隔两三丈远,慢慢地跟了来。他的靴音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耳朵。但我决不翻转身来望他。在途中几次碰着夜警,他们都以惊奇的眼光来看我,经筱桥向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就让我们通过去了。

我仍然继续着向前走。

“像这样子,走到什么时刻呢?”我这样想。但是决不能回转家里去了。我想,如果遇着有黄包车,便叫他拉我到一家旅馆去歇一夜吧。但是走了好一会,不见有一辆人力车。我疲倦极了。我如果转回家里去,那便没有志气了。在这时候我忽然起了一种奇妙的心理,即是觉得愈把筱桥磨灭,就像对他们三人复仇了般,心里愈痛快。总之,我跑出来不过是表示我的愤恨的一种手段,而当此愤恨之冲的就是筱桥。

我在一家杂货店门首,双脚撞着停在店前的货车轮,我登时昏倒下去了。今天一早由M山搭火车回来,已经十分疲倦了,又还在剧场里受了种种的刺激,回来家中,在黑暗中坐了几个时辰,看尽了丑态,受尽了侮辱,我的神经自然受了莫大的伤害,全身的血也奔腾得厉害,再加以长时间的深夜的步行,我的头脑重赘起来,脚部全失了知觉,我终于昏下去了。

“少奶奶!”筱桥带哭音地叫我,“你太辛苦了啊!”

我不会说话了,我只是在梦中般地听见他的声音。约三十分钟沉默之后,我睁开眼睛来看筱桥时,下半月的娥眉月带着猩红的颜色照在那边店铺的屋瓦上,月色再由屋檐上流到货车面上来。这边的紧闩着的店门,在黑影中愈见得黑暗,筱桥低垂着头,站在那黑暗中的店门首。

我觉得十分对不住他,因为他为我太辛苦了。在此刻,关心我的人只有他一个哟!母亲、丈夫和姐姐还是安安乐乐地睡着了吧。

“筱桥!”我终于叫他的名字了。

“是的,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他的悲咽的声音。

“你在哭么,筱桥?”

“嗯!”

“你有什么可以哭的呢?该哭的还是我啊!”

“我知道少奶奶的辛苦!”

他这样说着走近我身边来了。

“少奶奶,我明天辞差了。”

“为什么?”我惊着问他。

“你们家里的事,我再不忍看下去了。少奶奶会走出来,这是难怪少奶奶的。我来劝少奶奶回去,也是不得已的,但深想一回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因为我完全做了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愈想愈难过!”

我初次听见有人性的说话了!平日看见他这样迟钝,只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当他是像狗一样看守房屋以外,不会做什么事的家丁,此刻忽然说出这样真挚的话来,这真不能不叫我惊异。他的哥哥原是在父亲衙门里当茶房的,辛苦了六七年才当了一名文牍员。但是他的月薪仍然不够维持他们兄弟两人的生活才送他的弟弟到我们家中来当家丁。筱桥真的辞差出去时,那么他们兄弟的生活,从明天起,就会发生困难的,这可以断言。但他不为自己的生活便忘却了正义,他还会说这句话:“我不愿意做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

被不正当的人们包围着的我,听见这样真挚的话,真像是深夜闻清钟;到这时候,我不能不感激他的心了。

“你不愧为一个好人,因为你能够分别邪正。”我恳切地用感激的口吻对他说。

“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少奶奶才真是好人,真是伟大的女性哟!”我说不出话来了,泪泉被打开了,泪珠不住地滚下来。我平时以为同情于我的只有阿喜,现在又新得着这个知己了。古谚说:“要有眼泪才能看得见人心的里面。”在四面楚歌中,得着一个知己的眼泪,和缓了我的悲愤,安慰了我的孤寂不少。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这个新知己呢。

“我真对不住你啊,筱桥,请你原谅我!”

我这样说了后,紧张着的胸部渐渐弛松起来了,同时忘记了前后的一切,我又昏倒下去了。

我醒转来时,看见我睡在一间从没来过的房子里。小小的房间,四面的壁上都装裱着旧报纸,棉质的蓝花土布被窝重重地压盖在我的身上,摸摸它的内容,只是一团团的硬结了的棉絮。

筱桥坐在床边看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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