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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以极苦闷的心情和筱桥谈话一直谈到天亮了。说的话大部分是我的牢骚。我怕他因为尽是我的牢骚而厌倦,于是勉强拉扯到文学和美术方面去。但是马上又会回复到牢骚上去。筱桥只听着我的说话,不表示半点厌倦。真难为他正襟危坐着听下去了。
我虽然在和他说话,但时时感着胸口像给针刺了般的疼痛,这大概就是嫉妒吧。因为我一面说话,一面还在想象:丈夫现在怎么样了呢,姐姐又怎么样了呢。想象至此,真是有坐立不安的苦闷。各种情感中最痛苦的还是嫉妒,嫉妒的一时间比平素的一年间还要长远。同时,胸部又给性欲的联想占据着了。这时候我的双颊通红,胸口不住地鼓动,呼吸像快要停息了。像这样的状态真要使我发狂了。我拼命地抑制着这个激烈的感情。有时像巨浪击岸壁般的,以猛烈的势力飞跃起来的嫉妒的血潮真要摧毁水闸而别寻出路了!
“不另想个方法,我真无法安置我这身体了!”
像这样的心情时时刻刻在追着我。我真想拿把冰冷的刀来刺透我的胸,否则想**跳到外面去尽情地高声怒号,又想把自己的身体任人尽力地殴打,打到身疲气绝才痛快。总之,若无绝大的刺激,我片时都难活下去了。
我有一个朋友嫁了一个**的丈夫,她每看见丈夫在外面歇夜不回来,她就焦苦万分,把平日最爱的唯一的小女儿毒打来泄气。看见小女儿悲哭着呼痛,自己也就流下泪来。她说,那时候不打女儿,自己便像置身无地般的。
我现在对于那个朋友的苦衷有了理解,也对她的心情起了共鸣。嫉妒有时正会引起意外的结果。我正在和筱桥说话中就受了这种痛苦的袭击。我这时候真想抱着筱桥,和他发生不义的关系以排除这种苦闷。
女性的嫉妒心强,完全是因为深爱她的丈夫。如果无爱,何有嫉妒。凡是女性定知道嫉妒的痛苦,这不是没有经验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嫉妒之火足以焚身”这句话真说对了女人的心思,此刻它在我的胸内一刻一刻地燃烧起来了。这种火焰不是寻常手段所能扑灭的。我想现在只有一个方法了,即是自己也和丈夫一样地去犯罪,要这样自己才能够宽恕丈夫的罪恶,这就是报复。报复了后我才能消气。我站在极严肃的问题的旋涡中,仍然追求着享乐。刚经过痛苦,又再不能忍耐,不能不去寻觅快乐。因为不寻觅快乐,就再不能活了。现在无暇去问所追求的快乐纯洁与不纯洁了。
我想把筱桥当个男妾,当他是我的玩具以消遣我的苦闷了。这的确是个很不纯的思想。明知其是不名誉的事,但是我的热烈的苦闷的血潮除流向这个出口外,别无他途了。
“你读过小说没有?”我问他。
“嗯,近来读了几部新小说。”
“哪一种?”
“读了好几种。我觉得K氏的《女性之心》最有趣。”
“啊,那是描写变态性欲的,是不是?”
“恐怕是作者本人的自供。”
“是吗?你听谁说的?写得很深刻,是不是?”
《女性之心》的内容是写一个嫉妒极深的丈夫,最初怀疑他的妻子,心里非常不安,每天注意妻的行动,用尽种种方法去试妻的心。他愈试他的妻,愈感着嫉妒的快感。到后来,竟至一天不觉着嫉妒,便不舒服了。于是故意叫友人和妻接近。他看见友人和妻一天天地亲昵,快要陷入于危险的状态他也一天天地焦急,同时感着最高度的快感。到最后,看见友人和妻终发生不义的关系了,反转受了个大大的打击,于是把妻刺死了。《女性之心》的情节如此。作者把这个经过写得很深刻,很有趣,他写主人翁以一种兴趣望着友人和妻的恋爱的深进,真写得十分深刻,也写得十分可怕。
由讨论这篇小说,筱桥和我忽然亲昵起来了。我对他说明女性之心,同时又质问他男性之心是怎么样的。
“我想这个人定是个傻子。”筱桥说。
“女人是很神经过敏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在追求着恋爱。纵令有丈夫有儿女,但是求爱之心还是无一时抑止得住。一接近男人,很快地就要发生恋爱的。在西洋跳舞盛行,目的完全是在减轻这种爱的追求欲,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拥抱着跳舞,在跳舞中便感着恋爱的情调。男人方面也是这样的借这种情调以自遣。”
“这在贞节上说来是不很妥当的。”
“贞节和不贞节的界线在什么地方,从来曾有人把这两者明了地区别出来了么?如果单指肉体的堕落为不贞节,那世界中半数以上的女性是贞女节妇了。如果说稍起了一点心事对旁的男人感着恋爱,便算是无节操,那么全世界的女性尽是不贞节的了,像现代的男子们般的。”
我也莫名其妙,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筱桥听见我的议论,吃了一惊般地睁着眼睛望我。因为他为人太诚恳了,所以脸上表现出疑惑的样子来。我暗地里感着一种兴趣了。我决意在相当的程度内去调戏他一下。他是个老实不过的青年。
“譬如我嫁了那样不长进的丈夫,所以也没有守贞节的义务了。我真想和另一个男人发生恋爱哟。真想猛烈地恋爱一番,就牺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是太滥乱的话了。”
“为什么呢?”我故意装出**的眼色看了看他,“丈夫太无品行,做妻子的还要尊敬他做丈夫么?天下哪有这样不平等的事呢?”
“但是少奶奶……”
“你想说道德,是不是?你要知道,从前的道德是男人家规定下来的。今后的道德要在男女双方合意之上规定才可。譬如丈夫如果**,那就做妻子也可以另寻男人。要这样地规定才对了。”
“这太走极端了吧。如果这样,夫妻间生下来的小孩子如何处置?那岂不是不知道是谁的种子了?”
“不论是谁的种子,责任当然是归那个无品行的丈夫负担的。所以我以后要向旁的男人多多地恋爱。”筱桥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的脸,但立即移开了。
“所以我以后会对你发生恋爱也难说哟。”
“嗯。”他的声音非常的微小,他的脸上表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又像十分不好意思。看见他那种可笑的样子,我真要为之喷饭了。同时又觉得他的无邪他的真挚之可爱。
像这样和他谈着话,我渐忘却了我的痛苦了。真是罪恶,我犯了比杀人强盗还要重大的罪恶了。因为我要排解我的嫉妒,便把这个无邪的青年来当玩具以自娱乐。这个无邪的纯洁的青年紧记着我在这时候所说的一言一句,当做金科玉律,刻在他的心坎上了。到后来,他的心旌终于起了动摇。
我看出了筱桥的心思了。他的血潮在为我起了波澜。不过他是个谨守旧道德的青年,和他的哥哥一样,还是保持着谨严的态度。无论如何为我颠倒,但他决不推翻他的固有的道德观念。我想要再深进一步去蛊惑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了。不问结果怎样,我只想和他演一回像小说里所述的事实。我要使他降伏在我的裙下。
忽然听见鸡啼了,也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天亮了。
“啊,不觉就天亮了!”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