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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了?”听见一个男人在问筱桥。
“手脚比刚才暖和得多了,不要紧了。”
“要加灌汤婆子么?”
“不要了吧,太热了也不好。阿哥,还是快点打个电话到祝家去告诉他们。”
“好的,我借电话去了哟。”
我才知道这里是筱桥的哥哥的房子——从一家人家分租过来的小亭子间。
“我好了,不要紧了。”我这样说。
忽然听见我会说话了,他们兄弟骇了一跳。
“我是筱桥的哥哥,少奶奶。这间房子太肮脏了,对不起少奶奶。”
筱桥的哥哥双手笔直地垂到大腿部,向着我尽鞠躬。我从前就听见父亲说过,这个人十分忠实,也极谦和。他当茶房的时候,父亲常常去揶揄他,问他:“这茶盘里有几个茶杯?”
他便按着指头一个个地数。
“一、二、三、四……五,共五个。”他的诚实有类此者。
他尽向我道歉,说房子太污秽了,被窝太坚硬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筱桥看见我昏过去了,没奈何,抱了我回到他这里来;万一给外面的人们知道了时,是十分对不住我的。
我不答应他们去打电话通知家里,因为我想叫母亲和丈夫多多忧虑一下才消我的气。但他们兄弟说:“老爷老太太怕十分担心,还是快点通知他们的好。”
我想,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只好让他们去打电话了。
“那我借电话去了哟。”
看着他们兄弟这样地为我的事奔走不暇,谁相信世界上全无好人的话呢?要经过深刻的生活痛苦的人们才有美丽的人情。要在无产阶级中才能发见有这样美丽的人情。一切的罪恶可以说都是发生于有钱的有暇阶级中哟。
我终给他们兄弟的纯厚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虽然破旧,但整理得很整洁。我想,这家屋的房东也定是个穷苦人。
“这家的房东是什么职业?”我问筱桥。
“裁缝匠。楼下就是成衣铺。”
筱桥还告诉我,这个裁缝从前是住在租界上的。他有一个小孩子给日本人的汽车压死了,他骂了那个日本人,日本人还叫了一名日本巡捕两名英国巡捕来把他毒打了一顿;所以他发誓不再住租界了,搬到中国街里来住。筱桥又说,中国街上虽然脏一点,但是房租钱却便宜得多。我也听我的父亲说过,中国街里不能住,是因为警察太坏了,常常向居民提出许多难题来敲竹杠。最好的是住半租界,外国人不管,中国当局也不管,所以半租界还是不可厚非的。
国民革命刚告成功的今日,收回租界的呼声也很高。但是我不相信四万万的中国人中真有一两个赞成实行收回租界的人。假如有之,只有吴佩孚一人而已。吴佩孚没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他得意时固然不住租界,就是失意时也不肯住租界。至于目前当然更没有人真心赞成收回租界的了。压迫阶级固然不赞成,被压迫阶级也一时不能赞成。此中道理是很明显的,毋庸我来再赘说吧。
筱桥不住地捏冷手巾过来搁在我的额上。他默默无言地只待他的哥哥归来。
“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
我几次这样对他说。但他听见样子更惶恐更谦卑。因为带了我到这样朽旧的房子里来,他像十分惭愧。关于他的哥哥身上,我问了他一些话。据他说,他的哥哥伯良不日可以升为科员了,这是他的哥哥数年来的希望,终达到了目的,薪水增加至四十元整。
我和筱桥闲谈了一会,伯良回来了。他说,电话打了去,老家丁陈铭星接着电话,非常喜欢,说马上就送汽车来接我回去。伯良说了一次,又重说一次。
“来接我回去?”我问他。
“是的。”
“陈铭星来?”
“是的。”
他每说“是的”时,双手便笔直地向下垂,像小学生立正般的。我想,他真是个谦虚的爱讲礼节的人。
过了一会陈铭星来了。他是家丁们中第一人,简单地说他是家丁头。他的头发快要脱干净,剩下来的真是一根根地可数了。头皮光滑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