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页)
我这样地对自己说,但身子一时动也不曾一动了。
开幕的铃响了,我又看见他们三个回到原来的席位坐下去。我在后面看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难逃我的观察。电灯熄了,接近舞台的部分更能引人注目,我看见卓民时时伸首到姐姐的颊边去,不知说些什么话。
卓民的手巾有时给姐姐拿了去,有时又交回到卓民手中来。
“他俩才是一对夫妻呢!”
我这样想,像这样的场面岂不是上帝的恶作剧吗。我的胸口像快要燃烧了,我的苦闷也不是可以言语形容的。但只一瞬间,我的心里又渐渐变了。我希望他们间有更露骨的举动,不然不够刺激,不能叫我感着痛快。大概是希望他们的态度愈露骨,自己的复杂心也就会愈紧张起来的缘故吧。
我决意先回家去,慢慢地想出一个计划来。但是坐在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家里,是异常危险的,还想得出什么好计划来?我有点动作,他们马上会去报告给母亲、姐姐和卓民吧。
等到戏幕全体演完,真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我想先走不看他们,但同时又舍不得不看。偷看他们,给我以一种苦闷,同时又给我以一种快感。
“他们两个有这样的行动,是我意料中的事。可是母亲太可恶了。她以为我不在家,便可以枉作枉为。出身微贱的女人到底难免露出她的本色来啊。”
看见母亲公然承认姐姐和丈夫的关系,我更看轻她的人格了。虽然说是青楼出身的人,但对于正邪总该有点辨别,纵令说是对姐姐的同情,但也不该怂恿他们幽会,不该奖励他们继续奸通的罪恶。
姐姐出嫁了的,我才是祝家的承继者,但母亲对被离婚了回到母家来的姐姐像特别怜惜,特别同情。当然,我对姐姐的身世也极表同情,但关于这件事他们三个不该串通一气来谋我啊。母亲如果能够出来稍稍主张公道,对他们正告一下,那么他们或者会敛迹些。母亲今天竟公然陪他们出来看戏,那么他们的罪恶不是由母亲怂恿成的么?母亲真太无理性了,由无理性而至无耻。
戏演完了,我急急地先走出来,叫了汽车先赶回家中。叫车夫开足速力,驶到街口,就下车来,打发汽车走了,自己偷偷地走进家里来。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回来。我由侧门走进,想穿到庭园里去。Basie看见我,向我身上扑来,它抓抓我的衣脚,舔舔我的手腕后,低下头去在地面旋转着跳。我怕它惊动了家里的人走出来,给他们晓得我回来了不很妥,于是我装出捡石子打它的样子去赶开Basie。由庭园转到后层了,女仆们的房里没有半点声息,我靠近玻璃窗望了望里面,三个女仆都在歪卧着打瞌睡,此外听得见的是嘤嘤嗡嗡的蚊的啼音。
我想阿喜在做什么事情呢?乳母和彩英又怎么样了呢?我边想,一边走回中堂左的厢房里来。因为天气热,门扉没有闩,乳母和彩英都睡得很熟了。坐在她们床边的是阿喜,她正襟危坐着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她的还带点稚气的脸上,满泛着愁色。她看了看彩英的脸后,就低头叹息。我如不在家,就有许多人欺侮她,她常逃到乳母房里来。我觉得她真是可怜。
我正在偷看她们,忽然听见汽车的音响,我站在内屏风后,偷望她们回到大门前来的模样。汽车横停在大门前,卓民先走出来,他先牵着姐姐的手让她出来,然后再牵母亲的手。
他俩的样子俨然夫妻般的了。女仆们和家丁们尽走出来恭恭如也地迎接他们。他们三个进来了,大门便上了锁,门廊的电灯也马上关熄了。
他们大概衣服也无暇穿换,都聚在客堂里在开始批评今天所看的戏吧。我也不高兴再去窥探他们的状况了。
我在后堂屋里黑暗的一隅,坐了一个多时辰,蚊子成群猛烈地来袭击我,为要避蚊子的攻击,不能不起来在堂屋里行走,但又怕给他们觉察了。我听见洗澡间里满闹热,大概是卓民先进去洗澡,其次进去的是母亲或是姐姐,我可不晓得了。
夜渐深了,听见好几处闩房门的音响,忽然听见—阵说话的声音和足音但突然地又停息了。屋里各廊下的电灯全熄了,坐在后堂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团漆黑了。我真有点害怕,我想又到了他们犯罪的时刻了。我在女仆房间前走过时,听见三四个呵欠,随后又听见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只一瞬间,又没有声息了。我横过了天井走到通到新洋房的楼梯下,轻手轻脚地攀上去,走到姐姐的睡房前来了。
姐姐房门首挂的是青竹帘,从天花板正中吊下的是一盏有绿纱罩的电灯,映着不住地给凉风拂动着的青色纱蚊帐,真是另具一种柔情,十分好看,从那边骑楼口,常有南风吹进来。
我站在门外黑暗的一隅,房里一切模样都明了地看得见。我的胸部轰动起来,全身的热血也像尽涌上头部来了。双足不住的战抖,上下齿也不住地互相打击。
“你们说,你们早断绝了关系?等下我就拿出证据来给你们看吧。”
我觉得对他们复仇的时机迫近目前了。
六
淡青色的蚊帐映着银红色的帐帷,淡绿的灯光映着裱有淡蓝花纸的壁,真是一幅图画。姐姐从骑楼外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新从大公司买来的东洋式浴衣,给两端有缨的绒绳松松地系着。
她因为没有穿惯日本式浴衣,雪白的胸脯差不多整部的露出来。我想,她定是故装妖娆,袒胸露臂去蛊惑卓民罢了。
果然,她一走进来就解带了,那件浴衣从她的肩背上落下来。那是何等Sensual的姿态哟!她的腰间只系着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此外雪般的肉体全部露出来了。
我才晓得丈夫何以这样迷恋着姐姐的原因了。我从没有过像姐姐这样大胆这样挑拨的举动。像她这样的纯用肉感的手段,平时就不甚规矩的卓民,哪有不陷落下去的呢。
姐姐穿着衣服时身材像很瘦削,但是她的肉体并不见得这样瘦,还是富有曲线,胸部、腹部、背部、臀部、腕部、腿部、筋肉都是十分圆满。尤其是由肩部至胸部的曲度(Curvature)十分适宜,**高高地向前突出。姐姐真是个最理想的模特儿,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也定消魂,何况最无品行的卓民!我在这时候只有自惭,生育过来的我的身体的曲线美赶不上姐姐的了。
我注意到姐姐的**的尖端已经带几分暗色了,于是我留心她的腹部,但是大部分隐在那条短裤中看不见什么变态。
姐姐脱去日本式的浴衣,换穿上件对襟的白竹布寝衣,很轻佻地像小孩子般跳上**去了。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举动,真有说不出来的妖娆和挑拨。不一刻,听见骑楼外的足音了。我听见那个日常听惯了的足音,真像轰轰的雷霆,吃惊不小。我看见穿着洛士利洋行的线织汗衫和短裤的卓民走进姐姐的房里来了。
“今晚上凉快些。”一进来就听见他这样说。
我眼前起了一阵晕眩,因为我再没有勇气看他们间的可耻的行动了。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忙逃下楼来。我一生中从未看见过这样可耻的现象,也从未曾感着这样的羞耻。
我逃到上厅里的一隅,坐在一张椅子上,极力去镇静胸部的鼓动。
“天下竟有这样不知耻这样无廉耻的兽人!”我坐下来就这样想,但过了一会,“我的态度呢?不是也有些可鄙么?我去偷看他们,不是有些像窃盗有些像乞丐么?”
我憎恶他们,轻贱他们,同时憎恶自己,轻鄙自己。他们演那样的丑的行为,固然有罪,但是走去偷窥他们的丑的行为的我,也不算得是高尚啊。于是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有这样无聊的行动,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都像低减了些。
夜深了,我想,自己此刻该到什么地方去呢?真是陷于无家可归的穷状了!想到这里,又不能不痛恨丑恶的丈夫和姐姐,同时又诅咒并怜悯无聊的自己。无数丑恶的卑鄙的幻影不断地在我头脑中出没混乱,我伸出双手紧按着胸前,欷歔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