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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分身(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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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分身

一共有三张照片。

中间的照片,是一个戴眼镜的华裔男子,20多岁,名字很普通。左边的照片,是一个外国男人,看着有点眼熟,名字非常拗口,叫作洛根·瓦达斯斜维尼希(LoganVadasich)。

右边的照片,则是一位著名的美国演员,名字写着“亚瑟王”。男人罩着白袍,身形修长,留着英式油头,穿着合身的细格纹衬衫,脚踏焦糖色牛津鞋,甚至还系了圆点领结,这让那件普通的白袍看起来多了一点价值。

他不发一语,从容地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三张纸,依序摆在我面前,每张纸各印上一张照片,应该都是从社交网站截取下来的图档。背面则是个人资料,现场没有多余的声响,只留下纸张刮过桌面的声音,粉尘在光影之间流窜。

我趋身向前,一边端详照片,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的影子。

“抱歉,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三个人是不是同一人?”一时之间,会谈室成了指认凶手的审讯室。

“这……”我很确定他走错房间了。

“喔,不好意思,我到底在干什么。”男人轻声致歉,声音非常悦耳,如果脱掉白袍,到博物馆担任解说员也是个不错的选项。“大家都是同事,先自我介绍,我是二楼的医检师,就叫我小骆吧。”

小骆指着自己的员工证,然而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张员工证。近两年的员工体检,几乎都是他帮我抽血,他的动作利落优雅,配上那条体面的领结,让例行的抽血检验成了一项高档的自费服务。卸下领结,我也常在医院附近的运动公园看到他。在跑道上,我们轮流越过对方的背影,一起蹲坐在石阶上喘息,流着汗,彼此颔首。那是陌生人才有的默契,但谁都没有先开口,那是个不需要语言的场所。

“这个眼镜男,”小骆指着中间那张照片,那位戴眼镜的华裔男子,“搞大我妹的肚子之后,就失踪到现在。”

小骆的妹妹也是医检师,出生时超过四千克,成年身高一米七七,称不上漂亮,但轮廓深邃,也就是俗称的耐看型。小骆的祖母是蒙古人,从未踏上过台湾的土地,却把高挑的骨架留给后裔,一家四口,除了妈妈之外全都是当篮球运动员的料,但最后走进球场的,只有妹妹。

女孩从小就是学霸,然而所有的篮球教练都希望她当球霸,于是从小学到大学,她一直是校队的不动五号位──中锋,负责卡位抢篮板或被架拐子(受对方肘部击打),名副其实的球场蓝领。她年年参加比赛,功勋彪炳,每个球探都认定她是被医检系耽误的篮球运动员。但比赛的欢呼声,只会陪她穿过球员通道,无法把她送进面试现场,也无法让她拿到医师执照。打过美好的一仗,在哥哥的建议下,她选择回归医疗体系,在医学中心担任医检师。

妹妹并不讨厌打篮球,但她讨厌这个骨架带来的诅咒,这让她的择偶条件只剩篮球运动员,而这群壮汉的脑袋通常只装战术,没装什么生活技术。

排除这个条件,其余人选就像年历底页的食物相克中毒图,不管怎么搭配,都是死路一条。因为每当她为了联谊而换上期待已久的礼服时,看起来只会像个巨婴,即便聊得投机,一旦起身,身高所产生的隔阂就会写在对方脸上。网络上关于她的照片都不是什么美颜自拍,而是比赛照片,每一张都是她龇牙咧嘴、生吞活剥对手的铁证,拿去征婚简直是自杀。因此年近三十,情路依旧坎坷,几度相亲也无疾而终。

但只有小骆知道,妹妹喜欢摇滚乐,甚至把它当成择偶条件,因此历来出局的对象里,大概没人知道自己被除名的理由是因为只听过邦·乔维或肯尼·基。她最喜欢的是Lo-Fi(低保真)音乐,顾名思义,就是一种比较粗糙的摇滚乐,通常是因为成本限制,只好直接在车库或阁楼里就地录音。这些音乐有种血性,也就是那种“我们才不管什么主流市场”之类的魅力,听起来就赚不了钱,反正目的在于交流,因此表演不会受到商业钳制。而妹妹今天之所以沦落到听音乐没朋友,全都是被她哥带坏的。中间讲到Lo-Fi这块,我和小骆甚至一度岔题,因为我有一张Lo-Fi大团“中性牛奶饭店”(ralMilkHotel)的经典专辑,交易过程曲折离奇,后来怎么绕回正题的已经记不得了。

半年前,妹妹在公馆看了一场表演,期间和邻座的眼镜男对上了眼。眼镜男今年20多岁,名片头衔是某独立唱片公司企划组组长,对乐队市场了如指掌;两个星期后,妹妹交了人生第一个男友。

妹妹年届三十,一脚踏进初老前期,在这样的时间点,邂逅了一位温柔体贴又不畏年龄、身高差距的文青小鲜肉,简直就像在人生上半场结束时,投进了一记压哨空心球,直接追平比分。于是她幻想着今年的同学会不用再拉警报,而是直接拉礼炮。

遗憾的是,她拉的不是警报,也不是礼炮,而是一记丧钟。

三个月后,眼镜男向妹妹借了15万,理由是准备独立接案开工作室。妹妹不疑有他,汇款当天还顺道告知自己怀孕3周的消息,想当然耳,这个好消息让眼镜男变成了一颗越过全垒打墙的棒球,顺理成章地跟这个球场说再见。

小骆说到这里,取下半框眼镜,沉默了一段时间。

“你陪人堕过胎吗?”

小骆这样问,不是为了换取我的答案,而是换取一段沉默,而这段沉默成了讲述某件要事的前奏。

“手术结束后,我看着躺在病**的妹妹,她睡得很熟,就像每天早上等着我去叫醒她一样。或许是病房的味道起了作用,那天下午,我突然很担心她再也不会睁开眼。我知道依她的个性,她醒来后会原谅一切,不会对谁失望,就当作缴学费,因为她对这件事从来没抱期待。身为哥哥,除了让拳头变硬,我想不出第二个反应,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折损的是金钱还是骨肉,都无从怨怼,一直到发生了这件事──”

我指向那三张照片,小骆点点头。

“妹妹从手术后到现在,一直尝试联络男友,想知道他的去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我们才发现,把喜欢摇滚乐当成唯一的择偶条件,依旧是死路一条。”

小骆先拜访了名片上的唱片公司,工作人员表示眼镜男已离职一年,当初他工作不到两个月便和女同事发生关系,借了10万元后随即人间蒸发,女同事则因为情伤而留职停薪半年。

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小骆找到那位女同事,她说眼镜男的父母都是果菜摊商,两人辛苦大半辈子就是为了一圆孩子的文青梦。但只怪宝贝儿子不争气,成天说要策展搞文创,背地却留下一屁股运彩债,而他的一贯伎俩就是攀上比自己年长的女性,骗个十多万,即便东窗事发,对方也会碍于情面隐忍。

至于所谓的人间蒸发,底牌并没有多高明,大多是躲回老家让母亲收拾残局。女同事甚至把他母亲的电话留给小骆,以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

另一方面,眼镜男自从失踪后,社交网站动态便未再更新,妹妹为此连续私信他一个多月。

就在这个月初,眼镜男终于响应了,以一种迫于无奈的姿态。但此时聊天室突然加进两个素未谋面的家伙,那两人一开口便不留情面地喷垃圾话,炮火猛烈,要她认清现实。

小骆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叠颇有分量的对话记录,翻到某一页交给我,若把那些文字结集成册,就会是一本用来污辱女性的辞海。而那位姓氏奇特的外国男子,甚至还把一部分对话纪录公开在板面游街示众,写着“终于搞定一个死缠烂打的老女人,心好累”。

这件事,踩到了小骆的底线。

他示意我往前翻阅其他的对话记录:“我怀疑这两个人其实是眼镜男的分身,也就是假账号,如果事实成立,我要告他公然侮辱。”

“怎么说?”

“我发现这三个账号有一长串的‘共同好友’,于是我一个个传信息问这些好友,问他们是否认识另外两人。结果不意外,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们,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细,只知道他们自称是眼镜男的朋友,这些人会把他俩加为好友,也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人气,没人在意那是不是假账号。不过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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