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断片俱乐部(第2页)
“我很想帮他,但我想先搞懂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酒瘾到底是他妈在搞什么鬼?”
修哥眼眶突然泛红,态度开始硬起来,但不得不说,这样反而很有男人味。
“很简单,前面提过,我们之所以会成瘾,都是跟‘愉悦’的感受有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少有人会对痛苦成瘾,像你对自己的歌声成瘾是个例外。谈到愉悦感,那就离不开多巴胺(Dopamine)这个神经传导物,姑且先把它们当成大脑的快乐伙伴吧。这群快乐伙伴平常大多窝在VTA(VealArea,中脑腹侧被盖区),对喜欢喝酒的人来说,酒精会自动帮它们鸣枪,然后这些家伙就开始拔足狂奔,一路冲到前脑一个叫作伏隔核(NucleusAs)的地方,有一部分则会跑到前额叶。一旦快乐伙伴闯关成功,这些区域的伙伴数量会愈来愈多,大脑的渴求与愉悦感也会愈明显,而这条闯关路线便称为‘酬赏路径’(Reath
“酬赏路径大家都爱,因为它是帮助人类生存的系统,提醒我们追求需要的东西,譬如食物或性行为。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脑是很耿直的,一旦把某物视为酬赏,即便伤身,还是会将它送进这条回路,变成成瘾行为的前半部;至于后半部,就是刚刚提到的戒断症状。酬赏路径成为顽强的心理依赖,让人以为喝了酒就能解决一切困境,即便哪天幡然醒悟,也会因为戒断症状不舒服而不敢尝试戒除,因此‘酬赏路径’加上‘戒断症状’,就成了酒精成瘾的始末。”
“妈的,简直就是无间地狱嘛!昨晚他又缺席排练,结果在一间快炒店门口断片,这次是真的被放倒。我跟鼓手阿达凌晨一点把他扛回家,鼠爷自己爬进浴缸,到天亮之前都没有再出来。我和阿达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决定帮他。”
“怎么帮?”
“我们喝光了他冰箱里的每一罐酒,一边嗑零食,一边花光他的游戏点数。你不要以为这样很过瘾,你无法体会一整晚都在打电子游戏、喝酒,到天亮还不能合眼的痛苦。为了不让他继续沉沦,我们帮他挡掉魔鬼的**,牺牲宝贵的睡眠与青春,我甚至连午觉也没睡就赶来你这里。但这不算什么,你也不用觉得我们这样很有义气,这就是兄弟本色,就算被误解也没关系,这锅我们背!”
这两个真是人渣。
“鼠爷酒醒后只跟我说,他不想再这样了,他想在女儿生日前把这件事搞定。他之前其实看过酒瘾门诊,也吃过什么戒酒发泡锭(Disulfiram),但觉得很不舒服,有次吃完药不小心用酒精擦手,结果头就像要炸开一样,后来就放弃了。”
“没错,现在比较少医院会开戒酒发泡锭,因为它的任务很简单,就是阻断酒精代谢。如果服药后再喝酒,体内的乙醛便会堆积,造成严重的恶心、晕眩,也就是让你体验双倍的酒醉感,然后开始讨厌酒精。然而一般人不会没事去惩罚自己,如果不是被谁逼着吃,放弃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那还有其他药物吗?”
“大多数都是在急性酒精中毒的情况下,当作解毒用,但鼠爷目前还不到中毒的程度。如果他决心戒酒,除了要克服酬赏路径,更重要的,是要面对戒断症状。因此他可能会服用BZD(苯二氮类)镇静剂,或是其他抗精神或抗焦虑药物,毕竟他要对抗的是焦虑与幻觉,或许也会服用B族来补充维生素,看主治医生怎么开。另外,国外有种叫纳曲酮(Naltrexone)的长效针剂,可以降低饮酒的渴求感,只是……”
“只是什么?”
“这就像减肥的过程一样。你觉得,减肥最重要的环节是什么?”
“节食吧。”
“没错,减少食物摄取量。如果单靠减肥药,很可能就会产生对药物的依赖,忽略节食与运动的重要。戒酒也是一样,一旦只依赖药物,就像有了退路,那更不可能节制酒量。想要戒酒,最重要的还是‘逐步减少饮酒量’,如果他能回到之前一天一到两罐台啤的量,那就算成功了。”
“那你建议怎么做?他女儿再四个月就要生日了,有办法在这之前搞定吗?减少饮酒量没问题,喝光他冰箱里的酒,我义不容辞!”
关于自己很渣这件事,他证明了两次。
“坦白讲,酒瘾真的很难戒,毕竟酒精太容易入手了,我们急性病房一堆酒精中毒的患者,一出院就打回原形。所以我强烈建议他参加戒酒团体治疗,逐步减酒,再配合门诊药物治疗,缓解戒断症状。那里的团员会彼此约束,诚实汇报饮酒量,我来帮他制定减酒计划,两周追踪一次。头三天会很惨,就当作试用期,一旦撑得过,再连续参加三个月的团体治疗,应该会有救。此外,我希望你这几个月能帮他找点事做,譬如替他安排个表演,找女儿来听之类的,一定要好好规划,你不想自己趁火打劫的事被传出去吧。”
修哥只好照办,因为我威胁他会写出来,结果还是写了。
接下来几个月,我把鼠爷引荐到台北某医学中心的戒酒门诊服药,并参加团体治疗。一开始并不顺利,他失败了三次,经过近一个月之后才撑过头三天。
修哥预定在米妮生日前,和其他乐队合办一场表演,他还帮鼠爷写了一首歌,就叫《断片俱乐部》,不用说,我贡献了超过一半的歌词,鼠爷则负责作曲。
于是在这四个月里,写歌与练习推动了鼠爷的戒酒行程。
他把糟糕的胡子剃掉,把断片俱乐部的群组删掉,假日被修哥抓去骑自行车,游戏点数全部送给阿达,阿达则帮他把工作室的官方网站和粉专重新上架。
由于减酒的进度比预期快,鼠爷开始能专心修琴,在修哥的号召下,客源逐渐回流,其实是修哥把它当成乐器行的售后服务来卖。每周的团体治疗结束后,鼠爷会教团体成员们弹吉他,还进行了小型的成果发表,虽然谈不上脱胎换骨,但至少门面像个吉他手。
在米妮生日的前两周,鼠爷已经回到每天一罐台啤的用量,而且没有跳回去。至于米妮,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联络,他不敢奢望她能到场。
表演当晚,我由于先带老婆、小孩回娘家,迟了20分钟才入场。
现场都是鼠爷熟识的老乐手与乐队,还有团体治疗的成员,每个都喊他“老师”。但我一个都不认识,只好坐在角落静静地喝啤酒,然后祈祷隔天不要头痛。
《点烟》的前奏响起,这是属于鼠爷的夜晚。我终于明白修哥为什么要献上膝盖,这种表演要我双膝跪地都没问题。不用歌词,留白说明一切,而且还把吉米·亨德里克斯的《VoodooChild》弹得出神入化,修哥只跟着哼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和声,那是整场表演最正确的决定。安可曲(演出后歌手应乐迷要求而返场)是伍佰的《钢铁男子》,当他唱到那句“我需要安慰,让悲伤的人不流泪”时,突然哽咽了起来,团体成员几乎都跟着哭了。
同一条路上的人们,被夹进同样的曲折,看不到终点。
结束时,鼠爷高举着手上的空酒瓶,对现场的观众说:“这是我今天的扣打。”然后走下台,把酒瓶插进回收篮,接着欢呼声把他一路送回舞台上。
他在台上深深一鞠躬,向所有对他失望的人致歉,手臂上的刺青没有消除,而是多刺了R。I。P。(安息)在前面,变成“R。I。P。断片俱乐部”。
可惜,米妮从头到尾都没有到场。
以下是修哥告诉我的──
散场后,乐团留下来练《断片俱乐部》这首歌,因为米妮没来,只好取消表演。鼠爷悠悠地拨着和弦,弹出轻快的前奏,嘴里唱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断片俱乐部,里头都是一群贪杯的大叔大叔没有本事,只有微不足道的心事
当我们断片时,尽管笑吧,笑得开心点,至少我们还能取悦这世界但是亲爱的,请你别笑,至少现在不要
因为我只想让你骄傲地笑,骄傲地笑
他不断重复着歌词,唱得专注而忘我,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时妹子正坐在灯控室,陪着米妮与鼠爷的前妻一起看着他唱这首歌。米妮手里拿着卫生纸,一边抖着肩,一边把现场拍下来,准备上传之前,她在标题栏里写上两个字:
“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