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强迫型人格主管与他的死亡笔记本(第2页)
这家伙居然把心理师的专属台词与动作整碗捧去用。“好,我们今天来聊聊字典。”
“字典?”
“没错,我假设每个人的脑中都有一本字典,搞清楚字典的内容与它的关键词,就能推论出那个人的行为模式。当然,这是一个可逆反应,也可以从某些人的行为归纳出他的字典,进而了解他的价值观。”
“继续吧。”
“这几次下来,我发现你的字典很干净。”“怎么说?”
“你的字典没有多余的废话,每一页的关键词都一样,都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应该。”
“判官”沉默了一下,但并不是为了思考如何回应,而是等着我往下答。
“你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正向的形容词,就跟‘你人很好’没什么两样。但我了解按部就班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每天都要跟世界的弹性对抗,也正因为它不容易,因此很多人办不到。对你而言,一旦被你发现其他人没有走在线上,没
有做好应该要做的事,你的字典就会不断把这两个字写进去,于是渐渐地,‘应该’就成了你的字典里,词频最高的两个字。
“随着这两个字变得活跃,它们会开始扩张,慢慢吃掉其他的关键词,等到你的字典最后只剩下这两个字的时候,你的造句规则就会变得很单调,只能拿这两个字当开头,譬如说:‘这应该不难吧,还需要教吗?’‘这之前应该就要准备好的吧!’‘你不应该先报备吗?’‘把工作时间分配好,应该很正常吧!’之类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你的‘应该’都是附属在正确的社会规范上,它的存
在非常合理。只是一旦‘应该’开始变多,就会让我们忽略别人的处境。”
“我不是来照顾别人的心情的,你们才是。”
“的确。如果今天你是一个人工作,把‘应该’贯彻到底绝对没问题,但若是跟别人一起工作,那就另当别论。毕竟每个人的字典都不一样,也不一定非得要有‘应该’这个关键词。当两本字典一起互动时,没有谁的字典才是指导模板。”
“根据我的经验,那样会天下大乱。”
“好,那我们回到此时此刻。现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负责
进行心理治疗,我的字典里也刚好有个‘应该’,其中一句叫作:我们‘应该’要能同理别人。如果接下来我希望你照着我的‘应该’去做,你怎么想?”“办不到。”
“没错,在你眼中很轻易的事,别人办不到,因为你的执行能力非常强。同样地,你可能也有办不到的事,这些事或许与工作无关,因此你不在意,也没什么练习的机会。但刚刚的过程至少证实了一件事:没有谁的‘应该’可能教别人怎么做事。”
“我只是选择比较有利的方案来执行。”
“很有道理,可惜人不是机器,不是按下开关或换零件就能运行。人有‘情绪’这种东西,有时候给出弹性并不是为了松懈,而是为了喘息。有些人并不是能一路冲到底的选手,他们需要喘口气,才有体力拿出更好的表现。如果你能明白每个人的字典都其来有自,那你就能更合理地去看待每个人的表现,认清每个人的强项都不同,而不是一味地期待他们都是神队友,就像我不期待你变成一个心灵捕手。”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你想调整现在的工作吗?”
“不想,我不喜欢研发,坐办公室很痛苦,到现场好一点,我比较习惯盯进度。”
“好,如果你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尤其这件事跟团体行动有关时,你就得付出一点代价,这是‘应该’的吧。”我不经意地比出引号手势,
然后发现这是一个很假的选择。他点点头。
“你现在有几个下属?”
“五个助理工程师,分别负责环境管理、进料、制程、客服以及质量工程。”
“哪一位比较成才?”
听到这个问题,他眉头一皱,脸上冒出了某种不祥预感的表情,似乎在担心接下来的代价:“嗯,只有客服和制程那两位比较进入状况,其他三个我得帮他们扛。”
接着,我拿出了我的黑色笔记本——不用担心,它是负责让人活命的笔记本,就像“辛德勒的名单”。
“这样吧,我们先尝试一个月就好。我需要这五个人从小到大的经历,也就是说,我要他们的字典和关键词。请你一周约谈一个人,不谈工作,只谈出身,好好聊他们的人生,然后把他们的优、弱势写下来,下星期跟我一起讨论。就从环境管理那位开始。不是要你办一场心灵讲座,而是做你擅长的分析,加上你本来就是品管部的老大,做老大该做的事,这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他看起来十分痛苦,表情就跟吃海鲜中毒差不多,如果当场拍下来,那五名下属必然会十分欣慰,还可以拿来当成“反‘判官’粉丝专页”的大头照。他的不甘愿程度,就像逼一个从来不笑的人必须在团体中跟大伙一起傻乐,而且还来个五连拍的那种。由于这个“应该”非常合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即便我会得到有史以来最难看的笑容,但他会理解,只要经过练习,勾起嘴角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经过双方同意,我们把这项作业写在各自的笔记本上。
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为这五个人“续命”,但我希望他能仔细去看别人的字典,了解他们的典故。一旦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往下谈到妥协,谈到折中方案,才能让他试着后退一步,然后在团体中与其他人产生联结。
后续的治疗还很漫长,但至少在我们谈了四个月之后,没有人跑路,也没有人要求调离现职。他甚至还在我的要求下办了一次聚会,主题是讲自己这辈子最糗的经验,还有初恋。可想而知,这种极度乱来的主题,对他而言已经不是海鲜中毒的等级,而是A型流感,这个要求就像是射中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导致他那天走出会谈室时有点软脚。但幸亏性格使然,他最终还是完成了这个约定,而且成效居然还不错(聚会时没有人借故离席)。
人类最坚固的部分,不是肉身或头盖骨,而是性格,这是一种除非系统瘫痪才能更动的设定,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能调整行事的方法。这听起来不太帅气,却是最符合现实的做法。
在那次聚会后的隔天,“判官”依约定传了一张当天的发票与合影(作为赴约的佐证,但其实是核销聚餐经费的资料)。照片中,没有人露出依约赴死的悲壮神情,气氛还算和谐,于是我回传了一句话,那是村上春树曾经在《1Q84》说过的话:
“人的生命,在本质上虽然是个孤独的东西,但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因为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