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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强迫型人格主管与他的死亡笔记本(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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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强迫型人格主管与他的死亡笔记本

笔记本有个黑色牛皮封套,褪色得挺严重,内里可自行填充活页纸,纸上有密密麻麻的网格线,以日期为单位,塞满了人名、时间与地点。字迹端正,网格线分配均匀,以不同颜色区分行程属性,仔细去看,所有网格线都经手绘,间距精准,一丝不苟,每条线段都不妥协。

笔记本的主人是一名45岁男性,在光电公司担任品管部主管,这本笔记本从他15岁持有至今。

依据死亡笔记本的规则,但凡被写在上面的名字,将会于特定时间和地点遭受性命威胁。于是,按照笔记本上的内容,今天下午三点半,

地点是医院会谈室,我可能会跟这世界“天人永隔”(原因不明),而下一个受害者则是反射涂料的供货商张先生,他将于今天下午五点半,在内湖某咖啡厅内“死于非命”(同样原因不明)。

根据“幸存者”(陪他前来会谈的同事,确保他依约赴诊)的口供,绝大多数的时候,被写上去的人的下场只会比死更惨,因为这代表“你被排进了他的行程”,一旦行程确定,男人就不容许这一格有任何更动,而且“死”命必达:你不准迟到,不准对行程内容有任何异议,不准讨价还价,不准遗漏细节,也不准偷哭。这一格,不会有任何温度,因此结果只有三种:

第一,你乖乖听话。第二,你被他逼死。第三,他被气死。

但第三种结果已经被视为一种神迹,从来没人看过,因为大多数人都活不到那种时刻就屈服了。

至于为何下场会比死更惨,因为协调的过程会让人生不如死──他绝不屈服,也不接受议价,为了原则,他会坚持己见,跟你鏖战到底,难缠的程度会让你宁愿去当局接受质询;想要套交情或示弱,都只会得到他的鄙视。

他深信只要踩住底线,就能掌控全局,相较于死神,他在某种程“判官”出生在军人家庭,老爸虽然是士官长,性格却大而化之,但当时没人知道“判官”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大而化之”四个字。

“判官”从小就和两个兄弟不太一样,他很聪明,但这并不是他学业一路拔尖的主因,重点是他很自律。他从来不把暑假作业拖到最后一天,每道习题都会验算一遍,每个实验步骤都会详细注记,需要订正的错字自动罚写两行,坚持亲手折每件衣服,跑步绝不会跑到一半放弃,就算拖地,他都不会放过沙发底下的区域。他做任何一件事,都不是为了掌声,那些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向来只有一个目的──达到自己设定的目标。

“你有够龟毛!”

这句话,他不知道听了几万遍,他一点也不否认,甚至把它当成一种认证,一种坚守原则的认证。有些人就是不懂,充满秩序的生活才是最不辛苦的,既不会发生任何变动,也不会感到迷惘。人一旦想偷懒,尤其是仗着“要懂得变通”这种理由,不管做什么都会坎坷。他宁愿努力达成每一个目标,也不要每晚躲在棉被里为自己的退让感到后悔。

他讨厌画线画得不直的感觉,他讨厌总是有人破坏规矩,他讨厌听到“都可以”三个字,他对于模棱两可的事感到非常不自在。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标准有多严苛,那些对他来说,都是“应该”要做到的事,他只是尽力不让每一步超过红线。

但个中道理没几个人懂,直到多年后看到村上春树的新书,里头的某句话让他暗自窃喜,原来自己并不孤单:“写出来的文章能不能达到自己设定的基准,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成绩够好,就能爬上管理职位”,这条规则是从校园里长出来的。老师曾经给过他选择,但他选择不当班长,而是当纪律委员,史上最容易赔掉人际关系的班级干部,比一直赔钱的生活委员还惨。他没什么人格魅力,这点他有自知之明,可以把人情因素删掉的工作,他比较擅长,就算当黑脸也不在乎,这点成了他日后的工作方针。上级交办下来,他设定目标,完美执行,秩序比赛每个月都拿第一,那时一个年级有22个班,班长上台领奖,他在底下跟着鼓掌。

随着“判官”慢慢长大,他开始把学校的那把尺带回家,对着家中的角落,随时检验任何可能超目标的数据:冷气不能低于26度,衣服三天洗一次……他为家里写下一条又一条生活公约,也把那把尺带进了每一段关系中。他没办法和人产生紧密的联结,因为他已经习惯用刻

高中联考发榜后,他穿上卡其制服,宣告“死亡笔记本”正式启用。他用老爸送他的第一志愿奖励金,买了一个牛皮笔记封套,塞进一年份的空白活页纸,沿着尺,画下第一条线,往后的人生就随着那条线拉进了笔记本,基本上他的人生就躺在里面,只是没人敢去翻阅。

对当时刚拿到课表的同侪而言,会再去买本行事历根本就是脑袋有洞,然而“判官”规划的并不是上课时间,而是“下课时间”。该预习的进度,该复习的范围,该找哪位老师提问,该到哪家补习班报到,全都妥妥地放在行事历的每一格空格里。复习不完,就熬夜复习;找不到老师,就在下课堵到他为止;写错答案,就在补习班问课辅老师问到他投降为止。一直到行程完成,他才能在空格旁打个钩。

他的人生完成度,大体上就是由空格旁的打钩数来决定的。

在材料化学研究所毕业后,他进入光电科技公司。一开始担任材料分析工程师,经过几年摸索,他发现只有“质量管理”这件事才能让自己乐在其中,因为他最需要的就是“控制感”,于是他决定走进生产线。

一晃眼,18年过去了,他有了体面的房子、车子,优渥的薪资,一半拿来供养双亲,一半拿来储蓄。没有婚姻的束缚,没有额外的开销,

可以想象他的房子有多干净,摆设有多么循规蹈矩,也可以想象一般人要进到他家有多不容易,因为他不**朋友,甚至可以用“挑剔”来形容,如果不是因为共同兴趣而交谈,他宁愿不去浪费时间,就像村上春树说过:“没有什么人喜欢孤独的,只是不勉强交朋友而已,因为就算那样做也只有失望而已。”事实证明,这世界上还真没什么因为共同兴趣而结交的朋友,只是大多数人不太在意。

再多的挑战,都不会磨平“判官”身上的棱角,反倒让棱线变得更锋利。如果把他想象成一个立方体,工作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正方形纸箱,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把自己精准、平稳地放进那个纸箱,不容许有任何空隙与摩擦,一切都要恰到好处。

对老板而言,能招募到这种家伙简直是淘到宝,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扮黑脸的同时,还能维持工作效率。自从“判官”进入品管部门后,公司产品的“良率”大幅提升,分析数据精准,每一季财报都漂亮得要命,这归功于“判官”一手包办所有的品管业务。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单打能力强悍,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不信任任何人,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以及笔记本上的行程。由于那些独断的决定一直带给公司可观的收益,因此在年度营收面前,他的个人主义只是藏在数字后面的瑕疵。

唯一的问题在于,那本“死亡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逼死”了太多人。所谓“逼死”,当然不是指生命的陨灭,比较像是对一段关系或对对方事业的抹杀。但无论是人际关系或是下属的职业生涯,都不是他在意的事,他只在意产品良率增加的数值。

如果是单打独斗的分析工作就算了,在几年前,他升上了品管部主管,情况变本加厉,但对于旨在永续经营,培养接班人才的公司而言,每个月都逼走一堆人等于自断后路。跟过他的下属,“寿命”长则三个月,短则数日,这些人每天都过着被安排的人生,所有意见与决策都被无视。在他的部门,没有双向的对话,即便有不少人暗地里折服于他的远见,却无法忍受他的性格。

公司没有资遣他的理由,只能采取另一种策略,而且是史诗级的高难度策略,那就是──改变他,同时把“死亡笔记本”的杀伤力降到最低。

于是,这成了我出现在“死亡笔记本”上的理由。我的名字旁附注心理治疗约谈,时间只留给我40分钟,还在旁边打上星号,意思是这一格有提前结束的弹性。

“强迫型人格障碍”(Obsessive-pulsivePersonalityDisorder,简称OCPD),是C类群人格障碍的一种,最显而易见的人格特质就是“完美主义”,这是他们的主要症状。他们专注各种细节,相信魔鬼就藏在里头,为了追求完美,他们不仅苛求他人,同样也不轻易放过自己。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有问题,除非工作表现与社交关系出问题。

这种特质是把双面刃,“严以律己,严以待人”的做法,通常会造就出一群领袖或楷模,毕竟愿意坚持才能笑到最后;然而一旦过了头,就会变成某种酷吏,在拿一把刀开疆辟土的同时,也斩断了与周遭的联结。于是他们告诉自己:“没关系,英雄总是孤独的。”

同样是专注细节,还有功能好坏之分。功能差一点的,可能会聚焦在毫无意义的细节上,拖垮团体效能,沦为“猪队友”一个。功能好一点的,虽然同样缺乏沟通能力,但由于专注在正确的线索上,加上意志坚定又有责任感,通常会成为令人又爱又恨的神主管──恨的是他的态度,爱的是他的才能。对高级主管而言,他是事必躬亲的完美下属;对下属而言,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主管。

如果你的主管长成这样,恭喜你,你将会历经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教育,一场失去温度的苦难壮游,熬过这一关,保证职场仕途百毒不侵。即便熬不过也绝不丢脸,可以选择光荣退场,毕竟最美好的一仗,你已经打过了。

“我没有逼走过任何人,他们会走,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适任。就算留下来,也只是扯后腿而已。”

第一次晤谈结束前,他丢出这句话。“判官”话不多,但没一句废话,每句话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组合,他会确保这句话不会再节外生枝,拉出不必要的话题。简而言之,他把每句话都当成句点,不,是结论。其实我蛮喜欢跟他会谈的,一方面不会浪费笔记本的空间,一方面能加快会谈速度。

然而,对于这样的案主,跟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件事他比你还擅长,除非能引发他的“同理心”,让他认清自己的规则不一定适用于每个人。但若依照现实条件,也就是以“帮公司止血”为目的,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请他“调整职务”。只不过按照这样的套路,我这个心理师的作用就只是用来确认“这家伙果然无法改变”而已。一想到这里就让人泄气,于是到了第三次疗程,我决定转换策略。

“判官”以同样的节奏敲门,穿着同一套西装,以同样的姿势拍了拍沙发,然后坐下,同样没什么表情。我想,就算今天坐在他对面的是涂料供货商张先生,他的态度大概也不会差多少,我们都只是他格子里的人,等着被他打钩的人。

“我们还有39分钟,开始吧。”他微微举起右手,示意我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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