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页)
“是啊,争光?却是给领兵官争的!”
“依你说,就是谁也不当兵,像中国怎么办?”
“哥,你说中国人多,中什么用?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这忠魂碑在这么好的地方!铁路的那一头现在用大炮刚刚毁完,怎么样来?”
杜烈没答话,她用一双红嫩的手托着腮道:
“顶苦的是许多无知的日本人,日本那些像有个劲的兵,到这里来,拿刀拿枪与中国的老百姓拼命,真像当了屠宰的主人!可怜中国人,提什么!就是他们还有什么荣耀?”
“你这些话说的真是在云彩眼里!”杜烈摇头,似在嘲笑妹妹的虚空的理想。
“是啊,这真像云彩眼里的话!无奈人都好怎么办,有什么法子!”
她的天生的理解力与她的环境,将她这么一个乡村的女孩子,在这都会中造成了一个思想颇高,而少实际生活的训练的理想家,在大有想来是一点都不能了解的。他只觉得女孩子在外面学野了,连哥哥的话也得驳过去。她想怎么好?谁知道?大有在这半天的闲逛里,到现在对于好发议论的杜英微微感到烦厌。他又想:年青的男女到外头来,不定学成个什么型。聂子大概在将来也会比杜英变得更坏?他又记起了小葵,怎么全是在一个乡间生长出来的,一离开家全反了个!怪不得陈老头平日对于年青人出外,总摇着头不大高兴。他想到这里,望望杜英,她活泼地转着辫梢,在冷静中略有涡痕的嘴角上现出一切都不在意的微笑。
“有一天,”忽然她又说话了,“总得把这个石碑推倒铺马路!”
“哈哈!来了傻话了!”大有忍不住了。
“也有一天,中国人都起来报一下,”她没来的及答复大有的话,杜烈却坚决地插上这一句。
“哥,我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倒是你哥哥说的还像大人话,你是有点孩子气。”大有想做一个正当的评判者。
“真么?”她斜看了大有一眼。
他们正谈得高兴,前路上微微听得到皮靴铁后跟的沉重响声。他们从意识中都知道上来的一定是住在旧德国兵营的日本兵。一想起他们这些日子一批批的经过马路,或者在夜间可以随意布岗的凶横情形,杜烈与大有便都停止了议论。独有杜英仍然转着辫梢,不在意地微笑。
渐渐的走到下层的石阶,一群约有十多个的挂了刺刀的黄衣兵,都年轻,互相争辩似的高谈着,每人手里有一张纸。及至看见大有这三个下等的“支那人”坐在上层的阶石上,有几个仿佛用力看了他们几眼,互相谈着。从大有三个身旁走上去,有的将手里的白纸展开慢慢地看着走。
杜烈面色红红地,首先立起来,大有与杜英随在后面,他们便从日本兵来的绿荫小道中走下山坡去。
他们不再向公园中转弯子,里面已经满了许多华丽衣服的男女,杜烈引着路,从公园东面往小山上走,当中经过一条窄狭的木桥。这一带没有很多有花的植物,除却零星的几朵的野杜鹃外便是各种不同的灌木,比人高的松柏类的植物很多。愈往上去,绿荫愈密,身上满是碧沉沉的碎影子,而树下的草香被日光蒸发着散在空中,使人嗅着有一种青嫩的感觉,如同饮过薄薄的绍酒。
“哥,下石阶时你看见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张白纸。”杜英微微喘着气。
“怪气!一个人有一张。……”大有表示他的疑念。
没等杜烈的答复,她便抢着说:“我留心看的很清楚,一张山东沿海的地图,上面有这四个中国字。不是说他们到这边来的每人一本学中国话的本子,一张地图?可不假。”
“真利害,什么人家不知道。”杜烈老是显出少年似的愤慨。
接着大有在山顶上申述他的经验。
“前天夜里闹的真凶。我住的隔东站不远,才没得睡觉。火车啸子直吹,从没黑天到下半夜。有的说是载日本兵,有的说是铁路上败下来的中国兵,人声,马叫,乱成一阵。没人敢出去看。明了天才知道真是败回来的中国兵。你说,这回乱子可闹大了!现在火车上都是日本兵押车,……也怪,这里在白天就像太平世界,只看见逃难的一堆堆的从车站往马路上跑。……”
“乱子大!我想这回咱那里就快全完了!”
“咱那边不在铁路旁边,还不要紧。”大有盼望故乡的太平比什么事都重要。
“你想错了,”杜烈扶住一棵发嫩芽的七叶枫道:“由南向北的大道,军队来回的次数多,你忘了,每一次乱子那个地方不吃亏?这回出了日本人的岔子,铁路的那一头大炮还没放完,这一来在铁路这面的军队不成了去了头的苍蝇,随地为王,谁都管不了。那么穷,那么苦的地方还有剩?……”
杜烈的脾气不是像大有那样,他更有怒力的表现。杜英弯着腰走上来,冷然地说:
“又骂了,这能怪谁?”
“日本人!”大有简单的断定。
“你以为日本兵不来,那些这一队那一队的乱军队不敢自己在地方上为王?”她的问话是那样冷峭,令人听去几乎不相信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说得出的。
“你怎么知道?”大有愕然,说出这句笨话。
“这不是她的孩子话,大有哥,难道你在乡下这么些年岁还不明白?不过趁火打劫,这一来无王的蜂子更可以横行。那几县的兵败下来,一定要经过咱那边,——说起来,哎!也不必只替咱那个小地方打算盘!那里能够安稳?这年头老百姓吃碗苦饭简直是要命!……”杜烈撕下一把微带紫色的嫩叶,用两只手-搓着。
大有在杜烈的提醒之下,想起了陈家村中的一张张的画图。临行时的一只水瓢丢在锅台上面,一段红蜡还躺在炕前的乱草里,……陈老头扶着拐杖满脸的病容,徐利的失踪,舍田中奚二叔的孤坟,还有那许多的破衣擦鼻涕的小孩子,瘦狗,少有的鸡声,圆场上那一行垂柳,残破的学堂血迹,哭号的凄惨,……现在呢?怕不是变成了一片火场?尤其是那些他自幼小时候亲手种植的土地,可爱的能生产出给人饱食的庄稼的土地,依他想,一切的东西都不比这样的生产为重要!都市里什么东西也不缺乏,穿的,玩的,种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那许多的样数,然而谁不是得吃米面?非有土地生不来的食物!他觉得如今这片火灾要将那令人亲爱的土地毁坏,将庄稼烧个净光,他的农人的悲哀使他几乎掉下泪来!自然,他在这海边的都会里鬼混用不到去靠着土地吃饭,况且他的余剩的地亩已经典与别人,正逢着这样坏的年月,他应分是骄傲地以为得计,而这忠诚于农事的朴实人,回想起来却有一种出于自然的凄凉。
杜烈看着他呆立在上头不说话,两眼向西面望,发呆的神情像得了神经病,便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看的见么?海那边就是你来的路,那片小山现在成了匪窠。”
大有迟疑了一会,似诗人的口气答复出几句感叹的话:
“杜烈,怕咱没有回去的路了!这样弄下去,还得死在外间不成?”
“又来了笑话,怎么回不去?像咱怕什么,无有一身轻!——就算回不去,我可不像你一样,那里不是混得过的,还有什么故乡?”杜烈嘲笑而郑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