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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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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荒年?……”萧达子的话。

一直没说话的老人这时摇摇头,意思是这句问话与实情不对。年轻的男子将右臂一扬道:

“从前也有过荒年,那里的土地本来不好,收成在好年景的时候也有限,现在不止是年荒!……人荒!难道你们家里还好些?想起来差不多?一样的事,纳粮税,一回又一回,土匪更是那里都有,怎么干?不当兵,不抢人家,这是结果!……讨饭!也不比从前容易了。”

“现在要到那里去?”

“那里去?那里的人少说也走了一半。今年准保地亩贱了个没法办,不止是很穷的人家,那些小财主一样是有地不见粮食,也得同大家似的抛开地滚他妈的。一开春有许多人向县衙门里去缴地契,情愿都送给官家,以后别再问地要钱,不行!朝南的衙就是化银炉,要的是大洋元,钞票。地契不收!……人家有下关东的,往南省去的,也有向北来的,咱们这一路因为连盘费都凑不起,只好先到就近的县分里,——好点的地方逃难!……你要往关东去吗?”

“送人去,他这一家往,……”

“这一条路向南到黑澜坡……上船过海。”

“要过海。”

男子对着大有与大有的妻,正在掘草根的聂子看了一遍道:“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你们好得多了。能够过海去发财,比着到各县里去叫化强得多!”

大有在车子旁勉强笑了一笑,“发财”这两个神秘的字音,刚刚听萧达子说过,现在路遇的这个不认识的男子又向自己祝福,或者海那边有洋楼的大地方里,一片银子地等待自己与老婆,孩子一齐去发掘?银子不到手谁也不会疑心自己是财主的。也许有说书词里的好命?一个人穷的没有饭吃,黑夜里在破**看见墙角里发白光,掘起来,青石板底下是一坛白花花的银块。就那样,做买卖,置土地,盖起大人家的好房子,事情说不定,这总不是坏兆?……大有在一瞬中动了这个奇异的念头。他不禁对那个陌生的男子道:

“那里好?咱都是一路人!上那边去也得混!——碰运气,不是实在过不下谁能够抛地舍土的向外跑?你就是有老,有少,格外的不好办。”

“老的老,小的小!……”抱着婴孩的女人说。

弯背的老人虽然不高兴说话,耳朵可不重听,媳妇的话很刺激地到他的耳膜里面。他将倚在身旁的木条子摔了一下道:

“老!……哎!老不死!……这年头,就累,……哼!……累坏了年纪小的?……可惜我年小的……时……那时偏不逃难!有那……时候,把上一辈留下,……省事!……”

他扬着头直喘,声音像是劈破毛竹筒似的又哑又嘶。

“爹,你还生气?她心里也不好过呀!”男子这时的脸上稍稍见出一点为难的神气。

“是呀,谁也不情愿,像我现在连老爹也没福担哩!”见景生情,大有笃厚的真情逼出了这句安慰人,而自己心中是很凄楚的话。

女人没做声,又是两滴热泪滚在腮旁。

又憩了一会,他们这南北分头的同路人都各自用脚步踏着初春的日影向前边走去。大有虽然推动车子,还不时从绊绳上回望那四个愈去愈远的背影。从矮小的没有大叶子的树枝中间可以回望的很远,一直到他们下了这片高沙岭的下坡,看不见了那向穷荒的地带里寻求命运的飘泊者,大有才用力将车子向前推动。

这一晚他们宿了隔海口很近的黄花铺。

往海口去的逃荒的人家许多没有余钱到客店中住宿,村头上,野外,勉强混过去就算了。大有因为手里的路费颇有赢余,再说还有萧达子,便到这个小村中的店里住下。

黄花铺是沿着一片高山的小村落,因为往海边的道路一定从这里经过,每当初春与十二月中到海边与从海那边回故乡的人特别多,所以小客店却有三四家。不过稍微有点钱的人坐火车的多,凡是来回走这条路的除去是离家极近的客人,便是图着省钱冒险坐舢板渡海去的。开客店的也是种着山地的农民,并不专做这样的买卖。

大有一家人奔到店里已经是点上煤油灯的时候。在店中公共住客的大火炕上作为卧处;幸而还有一层窝铺——是用高粱秸打成吊在火炕的上面,紧靠着屋梁,当中仅可容开人卧得下,——大有的妻与聂子便从木梯爬上去。大有与萧达子同两个另一路来的孤身旅客占住了没有席子的下炕。虽然是为客人开的店房,除掉面饼,大葱,萝卜咸菜之外,并没有预备什么疏菜。这边的土地很坏,青菜很难生长,至于肉类不是遇到近处有定日的市集便买不到。大有一定要给萧达子酬劳,因为明天就得分手。找店主人出去跑了几家买到十个鸡子,用花生油煎炒过作为酒菜,好在有自己带的白酒,这样他们便吃过一顿丰美的晚餐。

因为同在一个屋子中的关系,大有将白酒分与两个客人与店主喝。他们虽然不吃他的鸡子,然而都很欢喜。

大有自从在家中将剩余的二亩地全数典出之后,下余的钱项他也没有从前竭力保存着的那样心思了。横竖留不下多少,到那里去白吃几天,现拿来糊住口,所以这晚上他格外慷慨。虽是化了三角钱买来的鸡子,他也要一顿吃下去,图个酒醉饭饱。

反是萧达子觉得不对劲,在家中谁也不肯这么吃家常饭。他一边抚着胸口渴酒,却嗫嚅着说:

“太贵了!太贵了!三角,差不多要两吊多钱,……吃一顿,你何苦呢!”

店主人是个有经验的中年人,他点点头道:“就在这里一个样,谁那么傻,——实在也吃不起!三角钱!这近处的鸡子比海那边还贵。”

“这不怪?”萧达子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怪什么?年中由各处贩卖多少去?你没听说那里有工场,专把鸡子打破将鲜黄装成箱运往外洋去。还有那个地方消多少?我去过,谁能够算计出一天吃的数?……鸡子还值得少,就是鸡,一天得宰他几千只。……也好,这几年乡下有这一笔入款,——卖鸡子,所以贵么!从前几十个钱一把蛋,还当什么,如今,好!养鸡的人家都不肯吃。”

“唉!不止鸡子,牛也是一个样。”一位穿着青布短衣,青裤子,带圆呢灰帽的年轻人道:“每一年多少只牛?一火车一火车的载了去,洋人好吃。那里有屠牛场,简直天天杀个几百只不奇怪,乡间的牛贵得很,就是被他们买去的缘故。”

“那也好,虽然耽误事,卖钱多呀!”在炕下小矮凳上坐的一个乡下布贩子说。

“不,不,这么说不对!贪图一时的现钱,等着用牛,卖了钱也化个净,用到耕地哩?再买牛,少了钱还能行?这是和乡间鸡子比海那边还贵是一个道理。”店主人的话似乎很聪明。

“对呀,说来说去,还是当中间的人发财。”模样似是工人的那一位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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