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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群破衣的孩子,一群汗臭味的男女,一行柳树,一轮明丽的月亮。在这片农场上人与物都是朋友,他们不太亲密,却也并不疏阔。正同许多农民与许多农民的关系一样。什么友谊,交感,共鸣,谅解,他们原没有这些名词的成见,更不会用种种方法去应用这些名词。他们在广大的土地上东一簇西一堆的住着,在阡陌中,土场中,菜园中,乡间的小道上他们能够天天的互相看见。垦地,收割,锄,打叶子,拿蝗虫,补屋,打土墙,编席子,他们在各家的工作上彼此相助。没有请托也没有拣择。过着自然的而是混同的日子,正是不密结却不松散,对于一切的东西也是如此。譬如这时的春夕的皎月,与轻曳的柔条,郊野中飘散过来的青草的幽香,偶而听见远处有几声狗吠。空中的青辉是那末静,那末淡,笼罩住这满是尘土垢浑不美丽的地方的一切,若是能讲赏鉴,这当然可以有个人的情感的挥发。偶而由各种车辆与广告的电光的网的都市中跑出来的人,见到这幽静的自然、不是发狂似的赞叹,也要清寂的惊奇,然而这群孩子,这群男女,对于这些光景就是那样的不惊奇,也不厌恶。一日的苦劳,倒在蓑衣上面粗声喘着气,望望无边际的青空月亮,星星,银河,都是一样。小花在暗中垂泪,流水在石湾中低鸣,柳丝袅娜着似有所等待,他们并不觉得这是诗,是有趣的散文,是难于描画的图画,他们只在这样的空间与时间中感到轻松的快适。在一个个质实的心中不容易为这等自然的变化所扰动,刺激,以至于苦闷,跳跃,或者是流泪深思。
他们这样与一切不太亲密也不太疏远的意识,是从久远的过去一代一代传留下来的,所以他们不轻易沉闷,更不轻易欢喜。在平板不变的生活之中,种地,收粮,养家,生子,十年,百年,几百年的过去,一点形迹没有的练成了他们的固定而少变化的一个整个的心!这并不是很奇怪的经过。
然而时代的飞轮却早已从远处的大海,海岸,与各大地方中飞碾到这些轻易不变的土地之上了!
因此,他们对于一切的意识状态在无形中也有了不少的变化。
在农场的东南角的柳阴下面围坐的一圈黑影中间有——的调弦声音,即时许多小孩子都跑过去。喧杂的笑声中便听见在当中的魏二道:
“别忙,别忙,我还得想想词儿,这多年不动的玩艺真还有些生手。……罢呀,奚老大你就是有四两酒,难道还真叫我卖一卖?”他说着咳嗽了两声。
“不行,不行!魏大爷,这么年纪说话尽当着玩。今天在东泊里咱怎么讲的?好,大家都知道了,全等着听你这一手,你又来个临阵脱逃。”蹲在旁边的小伙子像报复似的向围听的大众宣言。
“来一下,来一下!……”大众都鼓舞起听鱼鼓的兴致。
“来一下还怕什么,我还怕卖丑?可是你知道陈老头也要来,一会听见,他究竟是识文解字的,我唱上那末几口,……也有点不好意思。”
“又来了,陈老头子他管得了这个。他怎么常常到镇上去听大姑娘说书哩。”小伙子下紧的催逼。
魏二就黑泥大碗里喝了一口浓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叹息道:“打鱼鼓不能不唱词,大家,我还是那套老玩艺。当年预备往关东讨饭时的本事。再来几句可是听得来顺耳朵,做起来却不一样了。我说个《庄家段》,这是我当年在镇上由那个教了多年书的老徐秀才学了来的。……他现在可只能躺在**吸鸦片了!”
《庄家段》这眼前的风光的题目更引起大众要听的兴趣,都一齐催他快说。
鱼鼓虽是旧了,但是魏二的两只老手在那片中空的木头上打起来,简单的响声初听时似乎是毫无意味,及至他把手法一变,在急遽-缓的调谐的拍打中间,骤然把一个农场上的听众引到他的乐声中间来,一个人的语声也没有。在这个银辉的月光之下,只有他身后的柳条儿轻轻摆动,似是在点头赞许。
拍过一阵以后,魏二将头一仰,高声喊起老旧的大鼓调来。
言的是——名利——二字不久长,
俱都是——东奔西波——空自——忙。
见几个——朝臣待漏——五更冷,
见几个——行客夜渡——板桥霜。
皆因为——名利牵绳——不由己,
赶不上——坡下农夫——经营强。
乍起首时的听众因为骤然听见魏二的哑喉咙迸出来的不很熟悉的说书调,似乎都在忍着,没好意思大声笑出来。然而在他唱过两句之后,这直截而又抑扬的刚劲的调门,合上一拍一击的鱼鼓崩崩的音响,那些农民都把逼在喉中的笑声咽了下去。一种简单的音乐的引动,一种字句间的趣味的寻求,使得他们是庄严而肃静地向下听去。
大约是久已不唱了,魏二又咳了几声,接着唱道:
盖几间——竹篱茅屋——多修补,
住一个——山明水秀——小村庄。
种几亩——半陵半湖——荒草地,
还有那——耕三耙四——犁一张。
到春来——殷殷勤勤——下上种,
墙而外——栽下桃李十数行。
早早的——拥撮儿孙把学上,
预备着——一举成名——天下扬——!
突然他将鱼鼓一拍道:“列位这是从前哩,……”他没接着说下去,又不唱,大众都被这句话楞住了。谁也没说什么,拿着粗泥茶壶的大有却突然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