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页)
对于大有,这个提议是过于新奇了。他几乎不能判别其中的是非。外边,外边,他永远不明白大家所谓外边的是什么景象。不错,这些年来向外边跑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下关东,上欧洲做工,闯T岛,有的一去便没了消息,有的过个十年八年忽地怪模怪样的回来了,回来又重行出去。往近处的外边也有一两年回家一次的,却是他向来觉得与那些不安本分的人谈不到一处。陈庄长不是也看不起那些小伙子?所以自己不常听见有人说外边是什么世界,也不知他们去干什么活。有人说也是种地,辟菜园子,有的却说是耍手艺,他根本上与手艺的世界隔得太远。春天撒种,秋天收获,大热天光了膀背在高粱地里锄土块,杂草,这是庄稼的本分,与手艺不同。他意识中总觉得凡是手艺人就不大规矩,穿得要整齐,说话也漂亮,用不到老大的力气却会拿到钱,这与他家传的事业不是一行。例如编席子,编蒲鞋,这类手工他从没想到也是手艺,何况并不是他家的正业。以自己范围中的经验证明,所以他这时对于老杜说的外边仍然没有一个概念。他总想即使任管如何拿钱,那不是本分,因此他并不欣羡,反而觉得老杜要连他的梳着髻子的妹妹带去,不免有些荒唐。
他沉在茫昧的寻思中时,杜烈早已到外间去将有玻璃罩的洋油灯点着,拿到里间的土窗台上,异常的明丽的光映着两扇木门上的两张五色纸,印的文武财神的印象十分威武。外面灶上的余火这时通到炕洞里,屋子中充满了暖气。
大有觉得坐处的下面席子上的热力渐渐增加,通过被打的创伤,颇有些痒。再倒头躺下,靠近纸窗,窗外的风声小得多,有时吹得窗外的槐树枝微微响动。
“天有不测风云,……唉!取笑取笑。你也可谓是旦夕的祸福了。多快,一会儿地皮上满盖了一层雪,风也熬住,说不定要落一夜。……”杜烈将青布小袄脱下来放在空悬的竹竿上,露出里面的一身棉绒卫生衣,紧贴住他的上身。
“啊呀!明天还落雪,走路太费事,再不回去爹又许来找,……”大有皱着粗黑的眉毛说。
“你又不是十岁八岁的孩子,怕什么。老是离不开家。我还打算一半年中领你到T岛去玩玩,这一说可不好闹玩,你八成是不敢无缘无故的出门。”杜烈半带着讥笑的口吻。
“怎么没离开家过?秋天上站推煤炭,春天有时往南海推鲜鱼,不是三五天的在外边过?”
“你自己呢?”
这是句有力的质问,推煤炭,推鲜鱼,是与邻舍的人往往十几辆二把手车子一同来回的。一个人出门,在自己以前的生活史上的确找不出一个例子来,……大有傻笑着没做声。
杜烈又吸着他的纸烟笑了起来。“你简直是大姑娘,不出三门四户,一个人连门不敢出,你太有福气了!有奚二叔,你再大还像小孩子,说来可叹!像我,即使在外头坐了监,谁还去瞧一瞧!我今年二十四了,从十七那年在济南纱厂里学苦工,整整的七个年头,管你愿意不愿意,有胆力没有胆力,尽着乱闯。为了吃饭什么也讲不得!从前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杜二哥,如今晚咱们还想那个!苦头尽管吃,能够在人前头像个人这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人上人,还得那些有钱有势的干!咱根本都不想。……”
“照你这个说法,我那村子里的陈老头也可算得是人上人了。”一个模糊的观念在这头脑简单的青年农人的思想里如闪电似的闪过来一点微光,他觉得庄长也有点像官,一样的话他说得出比别人有力量,办得到,于是有人上人的断定。
“哈哈!老哥哥,他仍然是在人家的足底下哩!陈老头,我听见说还不错,现在乡间没人出头不更糟。譬如今天你这桩倒霉事,也亏得他出力。他一样得向绅士,官长面前拍屁,多跑些腿,费些唾沫,还得吃得起。什么事吩咐下来,不管死活就得马上去办。也够瞧的!你问问,他心里乐意?不过他可辞不了。在咱这近处,有老经验还识得字说出话来大家信得过,像陈老头也没有几个了。不过他究竟比咱们好,家道不用说,自种着二十亩地,又有在城里干事的儿子,——我记得去年时他的第二个儿子在城里不是管着查学吗?镇上的人说他从中捞摸钱用?陈老头该不是那等人,为挡堵门面他可不敢辞。谁没有苦处,我想他也有难过的时候。”
果然这样的拟议不对,似乎是后悔不应说陈老头的坏话,……然而经过杜烈的无意的解释之后,大有对于这一切事与名词明白得不少。到如今,他方明白所谓人上人不是这等讲说,因此他又联想到老杜究竟比自己聪明得多。
“就是他的第二个儿,大号是葵园,自然还在城。一年差不多下乡两次,到家里住几天,我们都称他师爷。他老是穿着长袍,也好吃纸烟,戴眼镜,还看报,唉!他是咱这边的怪人!……”
“噢!小葵真有一手。”
“怎么?你同他很熟?”大有的反问。
“你倒忘了,我十多岁的时候不是在你那村子里上过私塾,小葵和我同学,我们老是坐在一张破方桌上念《论语》哩。……你比我们大,你没念书,那时你大约是放牛下野。”杜烈若有所忆的神气,一面说话,一面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
“该打!记性太坏,也埋怨你太小了,谁还想得过来。老黄的学屋中有你这一群淘气孩子。小陈在那边上过两年,以后便不知怎么混的入学堂,……你为什么走的,我可说不上。”大有也提起幼小时的趣味,因此对于杜的提示更愿意追问。
“我在老黄的黑屋子里整整待过一年,念了一部《论语》,到现在我还得感谢他,大字认得一百八十,还是书房的旧底子,算来已经十四年了。那时已经是弯了腰的老黄早已带着竹板子入了土,咱总算没出息,干了工人这一行。……为什么离开?你不明白没有闲身子会念书?家里等着下锅,只好向外面鬼混去。……”
“小葵阔起来,有时还穿着绸子大衫下乡,自从上年连媳妇都搬到城里。别瞧陈老头有这好儿子,却不对头,说话老不合味。小葵到家一趟都是到镇上去玩,总说是回家好听,三天连半天都待不住。陈老头听见别人说起他来就摇头。”
“哼!一定不会合得来。”杜烈轻蔑地回答。
“你常年不在家,怎么知道?”
“有道理呢,你不懂。……这个我许比你明白,也像你会种地一样,我不如你熟。”
大有瞪了瞪他的大眼睛,猜不透老杜话里有什么机关,他也不耐心再往下问。“对,你不会种地,究竟我比你还有一手呢。”他的虚浮质朴的夸示,微笑在嘴唇的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