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烂柯负薪朱翁子(第4页)
申云潜连忙拱拱手。
“贫道观今日局势,大凡海内名士,或去泰西,或去东洋,无不求学于域外。申公子天资聪颖,申施主若能送其游学海外,增学识、添阅历,他日归国,或为政,或为商,或为学,又何愁不能成为栋梁之才呢?”
申云潜看了一眼张道士,沉吟说:“道长言之有理,容在下三思。”
见张道士忽然出言支持自己出国留学,申可轼按耐不住心中喜悦,满脸期待地看着陷入沉思的父亲。
“阿弥陀佛,求学海外本是一件好事,但申檀越舐犊情深,不忍父子亲人远隔,亦是人之常情啊。”
这时松月禅师出来打圆场,说道。
张道士哈哈大笑,道:“唐人有诗云‘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即使是出家人,为求真经,亦不远万里求学,如大唐玄奘法师故事。”
“唔……”
见张道士搬出玄奘的事例,松月禅师也一时语塞。
申云潜默然不语,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贫道记得孔门圣人也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依贫道看来,这求学海外正是游必有方。”
这时张道士又搬出孔夫子为自己壮势。
松月禅师淡然一笑,道:“道长所言唐诗,说的尽是尘世功名,我等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于这红尘中事,似不便插手啊。”
张道士直视松月禅师,呵呵笑道:“东瀛子云,‘善恶二趣,一切世法,因心而灭,因心而生’,禅宗亦有‘我心即我佛’之语,可见修道之人,羽化成佛全在一心,那些清规戒律,只是外因——倘若真心向道,出家或是不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弥陀佛。”
见张道士言辞犀利,松月禅师便不再出语反驳,只是埋头低颂佛号。
“小犬区区之事,却劳二位长老费心,真是诚惶诚恐,”申云潜眼见冷场,连忙道,“今日天色正好,宜谈风月,那等俗事他日再理不迟。”
申可轼期待了半天,也不见父亲松口,不禁有些沮丧。
见申云潜出来打圆场,张道士也自觉方才出言太过,于是放缓表情,对松月禅师说:“贫道见住持一幅对联写得如此精妙,想必于那诗文上是十分精通的。申施主乃文雅之人,素来与住持交好,恐怕正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申云潜对张道士说:“住持大师饱读诗书,为远近闻名的诗僧,道长前半句所言不虚。不过在下一介俗人,何德何能与高僧大德并列,道长后半句真是谬赞了。”
“谬与不谬,自在一心,”张道士指了指心口,看了看申云潜,道,“申施主又何必自谦太过呢。”
“阿弥陀佛,老衲也是率性所为,哪里称得上什么诗名,”松月禅师合十道,“申檀越抬举了。”
“贫道云游之余,对那佛门诗文,也略有耳闻,若说道历代诗僧,以贫道之愚见,当以齐己为第一。”
这时张道士端起茶来,缓缓说道。
“齐己诗风仙灵,深得禅机,自然当得第一之名。”
松月禅师颔首赞同。
申云潜平素本就喜读唐宋诗篇,常与松月禅师砥砺切磋,今日见张道士竟然对诗也颇有见解,心中大喜,不禁口诵齐己诗作一首:“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
诵完之后,申云潜道:“齐己诗中,弟子最喜这首《早梅》,全诗清润平淡,不事雕琢,而颔联中一个‘一’字却乃画龙点睛之笔,郑都官改此字之后,高远之意境立现,真是妙手天成,不愧‘一字师’之名。”
申云潜口中“一字师”的典故,说的乃是齐己曾以《早梅》一诗求教于郑谷,郑谷将颔联中的“数枝开”改为“一枝开”,齐己读罢拜服不已,称郑谷为其“一字之师”,遂成文坛一段佳话。
“若论意境,则皎然《寻陆渐鸿不遇》一诗不可不提。”张道士随即诵道,“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此诗纯任自然,当发则发,当止则止,尤以不说尽为妙,不着一字处,尽得风流,深具禅门三味。”
诵完诗后,张道士放下茶杯,悠然评论道。
松月禅师微笑道:“阿弥陀佛,禅宗机锋讲究言语道断、不立文字,那禅机全在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诗禅若能相合,悟解意境,则字字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无异,乃悟道也。”
松月禅师所说“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乃是指禅宗“拈花一笑”的典故。相传佛祖一次说法之后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一语不发,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遂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予摩诃迦叶。因此“拈花一笑”又被称为禅宗第一段公案。
申云潜接过话头,道:“唐人重诗好佛,故梨洲先生有‘唐人之诗,大略多为僧咏’之语,而诸多文人诗句亦入禅机,尤以王右丞为最。”
松月禅师点点头,道:“《六祖坛经》曰,‘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维摩诘能居家成佛即是此理。自唐以来,禅宗盛行,世人仰慕居家菩萨,多以居士自称,其诗多入禅理,虽非出家之人,亦可称作禅门诗人,不违大乘佛法之精神也。”
自释迦牟尼以降,佛教内部由于对教义的不同理解,逐渐形成了大乘佛法和小乘佛法两大基本派别。隋唐以后,汉传佛教中禅宗、天台、华严、慈恩诸宗均重大乘佛学。在大乘佛法里,“僧”不仅指出家信徒,也可以包括居家信徒,松月禅师所说的维摩诘出自《维摩经》,乃是受大乘佛法信徒推崇的一个居家菩萨。相传维摩诘原为天竺吠舍离城的富翁,他居家修道,曾与释迦牟尼弟子文殊师利反复论说佛法,义理深奥,深为文殊所敬服。维摩诘认为达到解脱不—定要过严格的出家修行生活,关键是主观上要远五欲,无所贪,这样即使拥有资财妻妾也会“通达佛道”,完成真正的“菩萨行”。王维就是因为钦慕维摩诘,所以才名“维”、字“摩诘”。
“大师所言甚是,白香山、欧阳六一、苏东坡、陈后山、范石湖、吴梅村者,无不应此也。”
申云潜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