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苹果树下(第1页)
8苹果树下
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1]
诺莎第一眼见到杰夫的时候就知道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还是秉持着无可指摘的仪态回应了对方热切过溢的拥抱。她知道,这是一个百分优等生应当做出的反馈。
杰夫拉开闸门,将她引入花园。花园左侧有一个喷水池,里面并没有水。水池边爬满光秃秃的灌木条,像一团团石化的小蛇。
“大马士革玫瑰,”杰夫指了指那堆小蛇,“夏天来的时候就会开出粉红色的花。”
花园右侧铺满草坪,此时也已干枯发黄。草坪中央矗立着一棵树,主干低矮,树冠壮阔,是棵苹果树。
“就是那棵,”杰夫抿了抿嘴角,“剑桥圣三一迁来的苹果树。”
诺莎知道那棵传说中的苹果树。据说不是原生树,而是从伍尔斯索普迁来的插条。况且,那个故事极有可能是伏尔泰杜撰[1]斯宾诺莎《伦理学》。
的,毕竟牛顿所有的手稿都没有提到自己被苹果砸过。不过,她还是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维持了这个老年庄园主的自豪。
杰夫推开厚重的双开木门,欠身立在一旁。
“谢谢。”诺莎跨过大门,“我可以叫你杰夫吗?”
“当然。”
门廊里充斥着一股陈旧地毯混杂花果香氛的气味。地上铺着红底棕纹的土耳其地毯,毯子中央摆着一张圆形浮雕木桌,上面立着一口骨瓷花瓶,瓶中吐出几支雪白的玫瑰。
“今天早上才送来的。”杰夫说。
诺莎颔首致意,掠过那张木桌,走到门廊末端。左侧是起居室,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地毯,与门廊处的风格统一。地毯上围着半圈深棕色的皮质沙发,沙发前蹲着一张长方形的原木茶几,上面空无一物。背墙上挂着一幅伦勃朗的《夜巡》,临摹得十分精巧。对墙上嵌着一个壁炉,里面噼噼啪啪地燃着柴火,炉前摆了两张小方凳。侧面是一片落地窗,没有挂窗帘,骄阳透过斑驳的玻璃,为室内罩上一层金黄的甲胄。
起居室后有一个隔间,由一扇触顶大门做看守,门上嵌着一个黄铜把手,把手末梢连着一颗狮头,大张双颌,一副此地不宜擅闯的派头。
“那是我的书房。”杰夫眨了眨眼,“私人空间。”
“哦。”诺莎折回门廊,来到右侧的饭厅。一张十人座的大长桌临窗压阵,上面铺着奶油色的亚麻桌布,搭配香槟色的绸缎桌旗。饭厅后方是厨房,洁白的橱柜将墙面围个满当,中间矗立着一张云石面的流理台,台上摆着一套木柄组合刀具。
“上楼看看。”杰夫招呼道。
楼梯设在门廊的隔断墙后,可上下通行。不过,下行的路径已被一扇带锁的铁门拦腰截住。
“地下室已经封了好多年,”杰夫说,“太潮。”
杰夫紧握着扶手,一步一顿地往上爬。他弯曲的指节和佝偻的脊背,像一棵败给旱灾的三角梅,铅华褪尽空余衰枝,比诺莎想象中的要老态得多。
楼上有一个小型起居室以及三间卧房。起居室中排排坐着两张布面的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张方形茶几,左墙上挂了个风格古朴的摆钟,右墙上缀满形状各异的相框。
“你看,那是你快两岁的时候。”杰夫指着左侧的圆形相框——上面有一个女婴,扎着围兜光着脚丫,正坐在地上捏软陶。“还有这个,”他指着右侧的方形相框——翠绿的草地上趴着一个身穿骑马装的女孩,仰着头张着嘴哇哇大哭,旁边还站着一匹被鬃毛遮住双眼的矮种马,“你第一次骑马的时候磕掉了半颗门牙。”他将手指移向中间的椭圆形相框,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深色的幕布前站着一个少女,她的双手扣在胸前,温柔且婉约,她的目光探向镜头,迷离而忧伤,仿若一头失怙丧恃的小鹿。杰夫哀叹道:
“我的诺莎,永远十三岁的诺莎。”
诺莎凝望着那张照片,不知做何回应。
那是真正的诺莎——诺莎的本体,十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这正是诺莎十三年后出现在此的原因。这些都是斯宾教授在思想课上告诉她的。
你必须知道你是谁,从何而来,将往何处,留存于世又有何意义。
诸如此类的问题,她嚼得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通透。
“简直一模一样。”杰夫回过头来注视着诺莎。
斯宾教授也这么说过。诺莎曾为此感到疑惑:从基因学的层面上来说,她和诺莎本体是一样的,但是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她们又是不一样的。哪怕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照片,只消对上一眼,她就能辨别出自己和诺莎本体,虽然无以言表这种差异性的标杆究竟是什么。或许这只是一项抽象的赋能,一种根植于DNA的辨识力。对于其他人来说,她与诺莎本体之间的区别只有一个——文刺在手臂内侧的大写字母C,这个符号揭露了承载者的副本身份。
“这么大的房子,”诺莎环顾四周,“就你一个人吗?”
“厨娘正在休假。”杰夫揉了揉鼻翼,恢复先前的沉着,“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起居室的左侧是主卧,杰夫的。右侧有两间次卧,一间是诺莎的,另一间做客房。
“接下来是你的私人时间。”杰夫拉开靠楼梯走道的那扇门,欠身让诺莎入内,款款退步合上房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温润的香气。虽然是第一次闻到,诺莎的神经元却在表明——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左墙上挂了一幅不知名的少女肖像,正面朝前,双目圆睁,仿若一只锁定猎物的母豹。肖像下摆着一张铁艺单人床,上面盖着一张菱格纹床罩,边上挨着一张胡桃木边几,边几旁是一张桌柜一体式的书桌,也是胡桃木的,配了把湖蓝色的靠背椅。对面是一个双开门衣橱,衣橱边倚着一只五斗柜,斗柜上坐着一个粉面红裙的娃娃,是俄罗斯套娃。
诺莎走向前,拿起那只娃娃,一个一个地拨开。总共九个娃娃嵌套在一起,样式大同小异,个头依次递减,最大的比手掌还大,最小的才指尖般小。但是,第七个和第八个娃娃之间的个头跨度略大,仿佛缺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