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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世界上的另一个你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所有从你手中流逝的,终有一天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到你手里。那些你沿途洒下的汗水,那些你暗自回流的热泪,那些你倾心传递的温暖,已悄然流向宇宙的某个角落。而所有藏匿在未知远方的细流,将在不经意的某一天汇聚成一道彩虹,穿越时空回来拥抱你。
1。
明美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将孤独地走完这一生。纵使没有详尽地回溯整个推演过程,她也能确定,这个结论的合理系数必定是最高的。正如受困于山谷之中的残军败将深知救援部队永远都不会到来那般,绝望而笃定。她拢起散在膝头的文件,一一归入档案袋,随即踏入六月的斜阳中。
“小姑娘,买鱼吗?”
明美循声而望,马路牙子上站着一位大叔,身穿灰色连体装,头戴草编宽檐帽,手里还捧着一个竹质浅口篓。她走近一看,篓子里躺着一条鱼——皮色鲜红,体形瘦长,周身不规则地布满星星般的幼细花点,头部窄小,吻部微凸,炯炯有神的瞳仁在蓝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乌黑的光泽。
据大叔所言,此鱼为稀有品种,已明令禁止捕捉。今次意外落网,只能私下贱卖。仅此一条,错过不再。明美没能经住**,花了一顿饭的价钱就买下这条兴许毕生都吃不起的鱼,回到家中隔水一蒸,权当展开新生活的庆祝餐,三两下便解决掉。
临睡前,明美发现自己的脖子上长了一块红斑,指甲盖大小,由中心向四周散开,像一滴洇在纸上的水溶性颜料。可能是被什么虫子咬的吧,她心想。于是连头发都没有吹干便倒头大睡。
隔天醒来,头发上的水分已经蒸发,枕头上也寻不着一丝水渍。明美想起一部电影里的情节——母亲对女儿嘱咐道,睡前必须把头发吹干,否则第二天会头痛。女儿一脸不以为然,表示自己从来都没头痛过。母亲接着吓唬,那是因为你现在年轻,等老了就知道后悔了。女儿缩进母亲怀中娇嗔,妈妈,我会永远十八岁的。
想到这里明美无奈地笑了笑。她的笑,可诠释为对这种温馨情节的认同,无奈则代表一种别无选择的自知——同为十八岁的她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这种温情。
明美从床头翻出扑热息痛,一口气吞了两颗。那年意外之后,头痛便成了她唯一一个定时造访的亲友,无论头发吹干与否。她起身走去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拍打双颊,继而看了一眼镜子。此时她才意识到脖子上的红斑并没那么简单——原先才指甲盖般大小,如今竟翻了三倍,殷红如血,宛若一朵盛开的山茶花。与其说是蚊虫叮咬,毋宁说是过敏炎症。
对了,会不会是那条鱼?
明美翻出手机,找到那条鱼的照片,接着在搜索框中输入描述信息,却没有找到与之匹配的品种,于是便登入校友网,编辑一则帖子以询问此鱼的种类,以及是否具有毒性,并附上那张照片。
发布成功,上午十点零九分。
明美放下手机,走进盥洗室刷牙洗脸,从地上的塑料袋中掏出半块面包,就着隔夜茶水填充起空匮的肠胃。餐毕,她再次拿起手机。心想,也该有人回复了。
可是,且不说有没有人回复,整个帖子都不见了。
明美刷新页面,列表中最新一则帖子的发布时间为十点二十分,之前的一则为九点五十八分,而本应夹在其中、由她于十点零九分发布的帖子却消失了。难道是官方删帖?她点开私信箱,并没有发现任何提示内容不合乎条例而被删除的警示信息。还是没发送成功?她再次点击发布按钮,输入适才构思的文本,点击添加照片,然而那条鱼的照片也消失了。
见鬼。
2。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明美早已司空见惯。
第一次察觉异常是在那次意外发生后的第二个周末。那天,小伙伴们起得比以往更早些,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等待着志愿者们的到访。除了慰问,志愿者们还带来两种颜色的日记本供大家选择——天蓝色的和鹅黄色的。明美犹豫一番,选择了鹅黄色的。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重现志愿者们造访的情形,无论是周遭场景还是切身感受,都与现实状况一模一样。末了,她又在天蓝色和鹅黄色的日记本之间做了一次选择,这回她的手伸向天蓝色。隔天醒来,她发现自己的日记本是鹅黄色的,便质问是谁擅自换走她的东西,可小伙伴们一致证明这正是她所选的。但是,在明美的记忆中,她最后的选择明明是天蓝色。
类似事例伴随着每一次选择接踵而至。美术班和朗诵班,明美在现实中选朗诵班,在梦里选美术班,第二天她跑到美术班上课,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长发和短发,她在现实中选短发,在梦里选长发,醒来后在镜子里瞧见短发的自己,吓得接连几天不敢照镜子。
明美从未与其他人坦露过自己的困扰。既然已落下一个“脑袋有问题”的记号,就绝不能再添上一个“精神有毛病”的标签。此后她与小伙伴们便渐渐疏离了,在别人成群结队时,她独自一人躲在狭小的图书室里,默默地拢紧自己几近崩离的世界。
这亦是那次意外赐予她的第二个后遗症。
可是,这次产生的失调已脱离梦境。照片消失的过程中,明美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且前后不过十几分钟。正当她打算细究时,脑海中却**起另一个声音——先去医院看看这块红斑吧。
距明美住处一公里左右,有一家医学院附属医院,步行约莫十分钟就能抵达。她在自助机领取挂号单,按指示来到三楼的皮肤科,就座于候诊区等待着召唤。
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伴着一阵轻微的颤动。明美侧过头,身旁多了一个小男孩,低着头弓着背,双臂耷拉在身侧,**的皮肤上布满灰色的冠状突起物,仿若一棵发霉的烂菜秆。她屏住呼吸,将身体往边上挪,准备换一口新鲜空气,谁知那棵烂菜秆竟吁出一股热流,她顿时感觉自己的肺里被塞入一坨腐烂的臭海芋。
明美瞄了一眼屏幕,还有十来个号。她在心中挣扎了零点零一秒,“嘭”的一声从座位上弹起,攥着挂号单,逃荒似的撤离等候区。
走出医院大门,明美瞥见台阶上瘫坐着一位老爷爷,兴许是绊倒了,正呜呜呜地叫唤,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捂着胯部,向过路人投射出求救的目光。她立即加大步幅,从对方身边掠过,头也不回。
明美穿过马路来到公共绿地。绿地上有五张木质长椅,面朝医院一字排开。她毫不犹豫地走向自己昨天光顾的那张,纵使它的左侧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她展开发白的指节,将那团皱巴巴的挂号单抚平,对折撕成两瓣,再对折撕成四瓣,又再对折撕成八瓣……直至不能再对折,才将这堆雪花状的碎屑一股脑地塞入口袋。此时,耳畔传来一串男低音:“为什么不帮助那个老爷爷?”
3。
明美打量着发出声响的男孩。他的头发修剪得相当精致,呈现出一种近似模具灌制的弧度,上身穿着银灰色的卷边衬衣,下身搭配同色系的及膝短裤,视线锁定着摊在膝头上的一叠稿纸。她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去帮他?”
男孩依旧没有改变视线,他伸出左手直指前方。顺着他的指向,明美瞧见医院的外墙上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红底白字赫然在目: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明美忍不住干笑两声。
“笑什么?”
“如果它真的是一条人人认可的真理,大可不必赤条条地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