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黎明前的微风(第2页)
顺着她的指向,一个乌糟糟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她身着长罩衫,脚踩人字拖,头发披在肩头、盖在脸上,遮住眼睛和鼻子,只露出一张红里透黑的大嘴巴,简直就是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巫婆。
“不是。”我说。
“可我明明看到她从你家里走出来啊。”
我没再接茬,而是把指尖塞进嘴里,啃噬着指甲。
“我可以做证那个人不是嘉灵的妈妈。”季小风说。
我低下头,将原本分配好的花泥一坨一坨地收起来,揉成一个小圆球。季小风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我,压着嗓子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徐雅君知道那是你妈妈的。”
我点了点头。既感到庆幸,又觉得羞耻,还有点想哭,但我绝对不能在徐君雅的面前哭。
我发明了一套幻想测试:在脑海中,想象某个人被车撞倒,我会产生什么反应,以此判断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例如,要是季小风被车撞了,我会难过得要命,但若换作徐雅君,我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因为她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如果躺在血泊中的人是妈妈呢?
我宁愿倒在车轮底下的人是我。也就是说,妈妈的命比我的还重要。然而,在那个死不足惜的徐雅君面前,我却为承认这个比自己还重要的妈妈感到为难。究竟是为什么,我实在搞不懂。
妈妈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她也曾像别人的妈妈那般,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整齐的马尾,牙齿又白又亮,笑起来像一勾弯月。可是,打从我升上大班起,一切都变了。她接连几天不梳头、不洗澡、不换衣服,还嚼起了槟榔,槟榔的汁液把她的嘴唇和牙齿染得红红黑黑的,笑起来像一个吃人的妖怪。
也是从那时起,妈妈开始祭拜一尊彩色的木头人。我不知道这尊木头人打哪儿来的,祭拜它又有什么用。直至多年后,我才询问起它的来历。妈妈告诉我,她曾得到一个梦兆——由于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她必遭报应,唯有神灵才可破除此劫。
于是她便想方设法寻找神灵(到寺庙拜佛,去宫观求道,但丝毫没有显灵的征兆)。在一座无人庙宇中,她获得一尊木头神像,据说只要长年累月地供奉,就能洗净业障,实现念想,且供奉者的日子过得越简陋,显灵的概率就越大。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时的我只知道,因为这尊木头人,妈妈变得很奇怪。怎么说呢,妈妈还是我的妈妈,但又不止是我的妈妈,好像她的身体里还住着其他人。
有时候,她会蜷缩在角落,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自言自语。
“你干不干?”
“不。”
“你不干我们弄死你。”
“为什么是我?”
“是你自己请我们来的。”
我上前摇一摇妈妈,她就会如梦初醒般——“哦,女儿你回来啦,肚子饿了吗?”
然后顶着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神情去准备饭菜。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我也应该爱她,可却抑制不住那股令人作呕的感觉,它们就像雨后的蚯蚓,从烂泥里蹿出来,钻进我的身体,吞噬着我对妈妈的爱。
那天,妈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癫狂。
“你到底干不干?”
“不好的都走开,不好的都走开……”
“走开?你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以为在地上摆个木头人、烧点香、供点果,就能请来天上的神仙吗?招来的不过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罢了。你到底干不干,不干我们今天就杀了你。”
妈妈突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她的脸涨得通红,指甲都陷进肉里了。我走向前,摇了摇她,她不仅没像往常一样醒过来,还撞开了我。她顺着墙滑倒在地,双脚一阵猛蹬。街坊邻居闻声而来,季小风和他的爸爸也来了。
“哈哈哈,你的野男人来了。”
在场的大人面面相觑,妈妈晕了过去。
“我看,应该打电话给精神病院,让他们派人来接走这个疯婆子!”
我抬眼一看,说话的人正是季小风的爸爸。
隔天,精神病院的人真的给招来了。妈妈像提前收到线报似的,天不亮便离家而去,等她回家的时候,医护人员早就不耐烦地走了。
到场的医护人员有三个,两男一女。他们问了一些关于妈妈的问题,我如实回答。于是他们便讨论起来,我则立在一旁静候吩咐。突然,两个奇怪的名词传入我耳里——“精神分裂症”和“人格分裂症”。我询问医护人员两者的含义,他们并不像我回答他们那般回答我,只是摆摆手,叫我走开,别碍事。大人就是这样,只会满足自己的需求,完全无视别人的感受。
后来,我通过其他方式认识了这两个词,它们代表两种不同的精神性疾病。精神分裂症,表现为一个人的感知觉受损,产生幻听、幻视,以致生活不能自理、自我认知失调,就好像清醒的肉体里住着做梦的灵魂,他能看到、听到、感受到,并相信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事物;人格分裂症,表现为一个人身上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格,每个人格都有各自的记忆、情感和思想,这些人格交替出现,控制着人的行为,就好像一副肉体里居住着好多个灵魂,分期使用同一个身体。
我认为以上这两种状况,妈妈都有。
医护人员走后没多久,季小风来到我家,怀里还抱着一个陶盆,里头盛满黑色的黏土,上面冒着几颗紫色的点。
“嘉灵,这个东西能让你妈妈变好。”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