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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黎明前的微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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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黎明前的微风

——一个灵魂人格的自述

我第一次见到死人是在七岁那年的暑假。和我一起见到那个死人的还有我最好的朋友季小风。那小子的手臂又细又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活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长臂猿。

这么多年过去了,季小风在我印象中还是七岁那年的模样。

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家医院出生的。我妈前脚刚踏进医院,他妈后脚便跟了进来。季小风于九月三日夜里十点零三分出生,我随后半小时也来到这个世界。我们的脐带还是同一个护士剪的,多年后在街头偶遇这名护士,妈妈还指给我看了。那是一个干柴似的女人,薄薄的眼皮耷拉在眼眶上,只露出一半的瞳仁,有点吓人。出生后,我们和彼此的妈妈待在同一间病房里。这间房有一个共同点——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不同的是,我没有爸爸,而季小风的爸爸没来。

我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的爸爸是谁。爸爸对我来说就像一尊玻璃橱窗里的工艺品,我搞不懂它有什么用,也没钱买得起。

季小风的爸爸是一只酒缸,他每天晚上都会穿过护城河,到对岸的小酒家喝酒,直到烂醉才打道回府,一路走一路倒,时而仰面躺在马路边,时而抱着电线杆胡言乱语。总之,满世界都是他的床。周围的人无不担忧他有一天会从桥上落水溺毙,或是被车轮碾掉脑袋。有一回,他还没打开家门便倒在过道上,还是我和季小风把他拖回屋里的。季小风紧咬着牙关,一句话都没有说。后来他告诉我,爸爸其实没什么用的,他宁愿没有。他话是这么说,但是那天我看到他用袖口揩掉了他爸嘴角的呕吐物。所以,我觉得季小风在撒谎。

这个世界的谎话分两种,好的和坏的。好的谎话能保护人,是没有必要去追究的,而坏的谎话会伤害人,也是没有必要去追究的。因为一旦说出口,伤害就已经造成,追究下去也没什么用。当然,这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

我们还同住在一个大院里。季小风的家在二单元五楼502号房,那是一栋有七层楼高的两居公寓,楼顶贴满奶黄色的瓷片,阳光零星地洒在上面,像一片片金箔,特别气派。我家在对面一单元一楼左数第一间,那是一排只有一层楼高的单间平房,外墙刷着白里透黑的石灰,苔藓稀拉地巴着墙角,像一块块皮癣,特别寒酸。但是,这些丝毫不影响我们成为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每天中午,我和季小风都会到院子里玩游戏。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有三种——

第一种叫做“古代人”:从家里偷运一些毛巾和被单出来,把毛巾卷在头上,假装是头发,把被单披在身上,假装是长袍,有时候我当公主,季小风当太监,或者季小风当皇帝,我当丫鬟,角色信息由当下热播的古装剧决定。分配完后,我们就开始念一些电视剧里学来的对白。

第二种叫做“煮饭”:两块大石头并排摆列,相隔一个手掌的宽度,塞上一些旧报纸和干树枝,上面再搁一个从家里偷出来的铁盘,就可以开火煮东西了。煮的通常也是从家里偷出来的鸡蛋或红薯什么的。奇妙的是,同样是家里的东西,煮出来的味道竟比家里的好吃几百万倍。

第三种叫做“有钱人”:我们就地采摘一些植物的藤蔓、叶片和枝干制作成金银珠宝或日用品来贩卖。比如地瓜藤,把藤蔓撕成条状,用叶片做吊坠,就成了一条项链。我们俩一个当商人叫卖,另一个当有钱人来购买,猜拳竞选角色,或者轮流扮演。

这三种游戏我们从小玩到大。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游戏也会得到升级。电视里的古装剧层出不穷,我们根本就不愁好玩的“古代人”剧本;我们把家里能偷的食材都煮个遍,又偷来调味料,从此打开了“煮饭”的新纪元;除了用植物制作成珠宝首饰,我们还学会把它们研制成“有钱人”使用的化妆品。我还记得季小风的嘴唇被染得通红且怎么都擦不掉的那个下午,被他爸当场逮住打个半死。

我们玩游戏的时候总是避开大人,免得他们骂我们脑筋不正常(其实大部分小孩都是“脑筋不正常”的)。大人是敌人,而敌人最爱睡午觉,因此,午休时间就是我们的快乐时光。

看见死人的前三天,我和季小风约好在院子里碰面。午饭后,我跑到院子里,却看到一个我全世界最不想看到的人——徐雅君。

徐雅君是学校里的红人,全世界人都喜欢她,或者说没人敢不喜欢她,因为她妈妈是我们的教务处主任兼数学老师,可我偏不。我不喜欢徐雅君,因为她是一只乌鸦。她时常用一种小得恰好能让隔着两排座位的我听清的音量嘱咐其他人:“我妈妈说了,别和那个杨嘉灵玩,她没有爸爸,妈妈又疯疯癫癫的。”

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朋友,我有季小风一个就够了。

我告诉自己,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出现一些坏鸟,它们除了叽叽喳喳还是叽叽喳喳,任它们扯破嗓子吧,大可不必去理会。

不过,我还是一不小心和那只乌鸦结下了血海深仇。

课间十分钟。我正趴在桌上乱写瞎画,“咚”的一声,有个东西砸到我眼前。我捡起来一看,是块橡皮,不仅脏兮兮的,还用原子笔戳出两个字:野种。身后又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我回头一瞥,果然是徐雅君捣的鬼。她一脸得意的模样霍地激活我掷饼选手的潜能,我立即将橡皮投回去,恰好命中她脑门,她毫无悬念地哭了。我才不怕她哭呢,可倒霉的是,下一堂课竟然是数学课。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像一只无辜的小鸡,我什么都没有解释(也没有解释的余地),便接受罚站。

反正数学课也挺没劲的,因为徐雅君的妈妈是一个复读机。

后来季小风把徐雅君妈妈的安全帽藏到男厕,算是帮我报了仇。

我和季小风都非常讨厌徐雅君。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闯入我们的领地,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我们没什么靠山。不过眼下正在放暑假,就算她要告状,也得两个月后才生效。

“你们在玩什么啊?”徐雅君问。

“你来这儿干吗?”季小风反问。

“来找证据啊。”

“什么证据?”

“杨嘉灵妈妈是疯子的证据啊。”

季小风没再搭腔。他拉着我走向公寓楼左侧的空地,那里长满各种各样的植物。本以为那只乌鸦会识趣飞走,可她却像鼻涕虫似的黏着我们。

“你们摘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呀?”

我们把采摘来的原料分好类,各自琢磨着将要制作的珠宝。季小风用地瓜藤制成一条项链,高高举起,在我脖子上比画了一番。

“你们在弄假项链啊,”徐雅君从领口里掏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项链,凑在我们跟前晃了晃,“喏,我有一条真的项链呢。”

我把凤仙花搁在石板上,用石子捣成泥,敷到指甲盖上,再用叶片裹住,以藤蔓拉出的纤维捆好。我举起包得鼓胀的指头,在季小风跟前挥了挥。

“你该不会把这个当成指甲油了吧?哈哈哈,我们家有真的指甲油呢。”

我将剩下的花泥分成几坨,盛到飞机草的叶片上。季小风正在制作与项链配套的手链、戒指和耳坠。我们的视线从未离开手中的物品,铁了心要把徐雅君变成透明人。

“杨嘉灵——”徐雅君像被掐住喉头似的喊道,“那个人是你妈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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