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截沾着血的犬齿(第2页)
吴老六攥紧拳头往桌上一砸,麻将登时噼啪弹起,掉了一地。吴浪赶紧将他扯下桌,快递哥也帮忙打圆场,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回家路上,吴老六仍旧骂骂咧咧,又是怪吴浪多事,又是怨段伯嘴碎,满脸不甘示弱的模样。吴浪知道父亲好面子,懒得和他争。
段伯的言论并非无中生有,吴老六确实吞了自己妻子娘家的地。
吴老六的妻子也姓吴,名广美,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人称吴美丽。当初吴老六向吴家提亲,对方家长坚决不同意,一是同宗同姓有失体统,二是吴老六太穷。当然,主要还是后者掉了链。吴美丽的家世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仗着后天的优势,美丽妈,也就是吴浪的外婆,认为自己的女儿大可嫁给香港老板或南洋番客,所以打从心里瞧不起吴老六。
但是吴美丽执意要嫁给吴老六。
吴浪记得母亲曾说过,小时候,外婆对她并不好。那会儿,她常背着小自己四岁的弟弟,也就是吴浪的舅舅,上山摘哆尼。那是一种灌木类植物的果实,弹珠般大小,黑紫色,酸甜软糯,有点像蓝莓,不过蓝莓的芯是绿色的,哆尼的是红色的。有一回,母亲带着吴浪上山找哆尼,可惜曾经漫山遍野、自由生长的哆尼树,已被种植园的香蕉、龙眼、芒果树取代了。
话说当年,吴美丽又要顾着哆尼,又要护着弟弟,没留意脚下的碎石,绊了一跤,两个小人儿便从坡上滚了下来。她爬起来后,感觉头上湿漉漉的,可能是滚落时栽到水洼里了,水珠正汩汩地划过脸颊。她顾不上擦拭,便抱起哇哇大哭的弟弟,往家里跑。
回到家,美丽妈一把夺过弟弟,捏捏他的小手,晃晃他的小腿,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通,发现他的手肘、膝盖都被划破了,便抱起他赶往卫生所。出门前还不忘警告吴美丽,以后再敢胡来,就滚出这个家。
吴美丽瘫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划过嘴角,透着一股甜腥味,她抹了抹脸,只见双手通红,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血。美丽妈常说,吴美丽是一个命硬的赔钱货,此话不假,哪怕脑袋砸在石头上,豁开了口,上不上卫生所都无妨,血流着流着就止住,伤口也结痂了,只留下一条疤。
那条疤挺大的,横亘在吴美丽的头骨左侧,像一条透明的毛毛虫。她常年梳着侧分头,为的就是掩住那条虫。
后来吴美丽长大,变美了,就从赔钱货变成了生钱树。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香港老板的说客——字面上听着风光,其实不过是糟老头找年轻伴,或有妇之夫包便宜二妈之类的。还有不少南洋番客也相中吴美丽,要带她出国,可是她并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吴老六上门提亲的时候,美丽妈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吴美丽存心跟自己的母亲过不去。没有任何仪式、嫁妆,甚至连句祝福都没有,她就嫁给了吴老六。从那天起,她便和原生家庭断绝往来,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次与原生家庭产生联系已是十来年后。那时,吴浪已上中学,他目睹舅舅跪在地上,向母亲求助。外婆生病了,是心脏病,先前花光积蓄做了搭桥,谁知又堵上,人正躺在病**等着做治疗,倘若缴不齐费用,只能卷铺盖回家,可是家里只剩下一块坡上的荒地。那块地当时并不值钱,也没有正规的产权证,只有一张大队开具的证明书。舅舅扯出那张证明,塞到母亲手里。他的做法,无异于用价值十元的货物换取两万元的现金。
但是母亲同意了。
吴浪认为母亲的行为并非出自爱,而是在寻求某种认同。
整个成长的过程中,她从未得到外婆的重视,而今外婆病危,唯一能伸出援手的就是她这个赔钱货,多讽刺的转折啊。这种观念,和马房里的赌徒很像,是畸形、不可取的。母亲揣着存折出门时,他向父亲打了报告,父亲从地里赶往银行,夺下母亲手中的折子,当众扇了她一巴掌。
后来,外婆还是走了。再后来,镇上执行新的土地规划,在父亲的操弄下,那块坡上的荒地便转到了他名下。不知舅舅对此是否知情,反正他从未出面争夺过。
外婆走后第二年,母亲也走了,同样是因为心脏病。
对吴老六来说,婚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当初大家都说吴美丽好,他也觉得好,便登门求亲,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给逮住了。吴美丽来,他没有特别高兴,吴美丽走,他也没有特别难过。
吴老六的原名并不叫吴老六。
当年,为了逃避充当大头兵的命运,吴老六的父亲随着船队逃到东南亚,也就是俗称的“下南洋”。父亲走后,母亲也跑了,只剩下他独守空屋。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儿,只能靠着帮人插秧、喂猪、放牛,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混饭吃,挨饱冷眼,也受尽凌辱。由于他什么杂务都干,并且干得相当麻溜,乡里邻居便给他取了个外号——老溜,渐渐演变成后来的老六。
吴老六靠着双手,从一个弃儿,活成了今天的六爷。存折里的数字,是一分一毫攒起的,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盗走自己的血汗。老婆走了就走了,好在还留下个儿子,父子俩同守一份薄产,也不失为一种福分。
吴浪不算很聪明,却很听话,尤其是父亲的话。几乎每晚,他都会蹬着一辆红色的嘉陵到地里巡查,吴老六则守在家中,直至儿子归来,再熄灯就寝,无论多晚。这已成为父子俩多年来无须赘述的默契。
然而这一回吴老六却失守了。
归家的吴浪在一里开外便察出异常。远处的家屋沉浸在黑暗之中,连门前彻夜常亮的廊灯都灭了,唯有星光倾泻在屋檐之上,为这只沉睡的巨兽盖了一张薄毯。
吴浪扭了扭手把,加大马力,引擎轰隆作响。车子在土路上颠簸、起跳,落在一块土疙瘩上,失去平衡,将骑手从座中抛出,一头扎进草丛,车轮还在空转着。骑手瞧都没瞧,便一跃而起,光着脚往前冲。
门没有关牢,吴浪扬手一推,便訇然大开。他拨亮电灯,黑暗登时退场,比之更可怕的东西也浮出水面——客厅中的茶几、椅座已偏离原位,桌面上、地上散着一些文件纸,有的被撕破边,有的被揉成团,有的还沾上了污渍。吴浪顺着它们的铺展,瞧见躺在角落里的吴老六。
吴浪大声地呼喊父亲,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探向对方的脉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糟糕,得赶紧上医院。他拨通医院的电话,说明了情况,要求派遣救护车。
放下电话,吴浪才得以喘口气,察看起父亲来。他的双目紧闭,双颊发红,嘴角还淌着血沫,衣服东扯西拉的,拳头紧紧地攥着。吴浪掰开他的手指,里头窝着一截沾着血的犬齿。
吴浪看了眼时钟,已过了近三十分钟。他十分清楚,医院就在东北偏北的方向,沿着田埂,过一座桥,就能走到,前后不过十来分钟的脚程。他再次拨通医院的电话,询问救护车的状况,对方告诉他,先前已有人要求派车,得等它回来,做好清洁,才能再次出车。他疑惑为什么不能另派一辆车,对方说,整个医院只有一辆救护车。
吴浪检查父亲的头部、颈部,以及几处关节,确定能经受转移,便背起父亲往医院的方向跑。他们穿过田埂准备过桥时,桥不见了。
当地有一个传闻:十几年前,有一个阿婆要过河,找不到桥,便向一个路过的小孩求助,说自己的腿脚不便,眼睛也不好,问小孩能否带她一程。小孩嫌老人烦,随便指了指桥的方向就跑开了。阿婆独自上桥,不慎跌倒,摔断了脖子。后来,她的鬼魂便流连于此,待夜半有人路过,就现身叫别人带她过桥,倘若拒绝,这个人就永远都找不到桥。
过了这么多年的桥,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吴浪都未曾见过阿婆的鬼魂。可是,往日里闭着眼都能摸到的桥,此刻却凭空消失了。
吴浪背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沿着河岸逡巡。他的气力已经耗去大半,再不过到对岸去,不仅父亲有危险,连他自己都要倒下了。他冲着空旷的河面喊道:“阿婆,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放过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