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的夜(第2页)
此后几秒,几十秒,或者几分时,躺在那地方,我自己不知道。忽而醒来,在头上再听到先前一样的声音的时候,我已经全然身不由己,不得不直奔村庄里去了。最初的十五步或二十步,膝髁没了力,总不能如意的奔走。没有法,便只好使手和脚都动作,我似乎确凿像兽类一样,在道路上飞跑。待到觉得伸着腰,仰着头,总算单用了两条腿在那里专心致志的走的时候,是已经因了猛烈的苦痛,呼吸就要塞住了。
走到村口时,比较的还算快,于是放了心,这才转向逃来的那方面看。然而也并没有什么追赶过来。而且,便是以前所见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和崖上的树,也不知是因为隐在山荫里呢,或是包在雾的余氛的夜霭里呢,无论在什么处所,连看也看不见了。仰面看时,只见得愈深愈狭的折叠着的山溪的襞积,浴了水一般的月光,莽苍苍的重重迭迭的耸着。
我跌倒了的时候,抛了阳伞和搭在肩上的物件,是总须拾取回来的,加以想讨一杯水,来沾润这将近焦枯的喉咙,便去寻曾经见过的守望所。疏朗朗排着人家的细长的村庄,全都入了沉睡,连犬吠声也寂然。我用手巾拭着粘粘的流满了全身的油汗。走向村的中间,便在夜眼里,也屹然耸着的了火梯直下的守望所去。然而无论怎样的敲门,却总不容易起来。这之间,既有着深怕先前的女人重行追来的不安,而渐次又听得各处起了历乱的犬吠,我便更用了力,激剧的敲打了。每打一回,因了月光,在板门上照出自己的影的动弹,虽自己,也见得是拚命的模样。大约又叩了二三分,这才从深处发出很渴睡似的巡警的回答来:
“谁呀?这时候,胡乱叫人起来。”
“很劳驾,千万来一来罢。有了不得了的事情哩。”
“什么?有不得了的事情?你是谁?什么地方,有了什么事。强盗么?……”
因为不得了的事情这一句话,才受了激刺似的,巡警阁阁的响着,好容易抽了门闩。接着听得推开玻璃门的声音,又拉开一扇板门,巡警这才只穿一件寝衣,带一副瞌睡的脸,出现在昏暗里。但一看见学生模样的毫不相识的我,便显出似乎莫名其妙的眼色,目不转睛的凝视起来。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什么?这时候。……”
重行讯问的巡警,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了。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狂人。刚才,在那边的坟地里。”
“什么?这时候,狂人。……”
“是的。是女的狂人。”
“唔,女的……那女的狂人在坟地里怎样?”
这样回问了的巡警的脸上,已消去了先前的不高兴,却渐次添出不安的影子来。我便简短的说了刚才遇到的事的一切,巡警默默的听,到末后,略略将头一歪,说道:
“那么,一定是糕饼店的阿仙了。这怎么好呢。这样的深夜里,给跑到坟地这类地方去……”他很有为难的情形了,但也便接着说,“所以我对着那里的男人和老婆子,不知道叮嘱过多少回。那样的性质不好的狂人,倘若不小心,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如果不是好好的严重的监禁起来,是不行的,我几次三番的说。谁料男人还是全不管,老婆子又吝啬,虽然造了房牢,也不过用些竹栅栏之类来搪塞,所以终于出了这样的事了。”
这么说着的巡警的态度,宛然是抓住了绝不相干的我,在那里责备糕饼店的粗疏。我耐不住再等巡警说完话,一到这里,便插下话去了:
“总而言之,像刚才说过一样,因为是不意中跌倒的,所以我,将阳伞和东西都掉在那地方了,这可能请想一点法么?”
“教我替你拾去么?”
“不,自然一同去。”
没有法,我也只得这样说了。然而巡警还装着非常迟疑的脸,暂时不回答,只是想,但终于开口道:
“那是,比行李,比什么,都更要紧的是,第一,自然是捉住阿仙。因为就此放着,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可是真糟,这么晚的时候。”
“这实在很费神,但总要请劳一回驾。”
“自然,去是一定给你去一回的,但便是两人去,因为对手是狂人呵。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巡警非常之逡巡,任凭过了多少时,总不肯轻易说出一同去,我因此郑重的弯了腰,恳愿了许多回。这结果,竟涩涩的答应同去了,重复走进暗的里面的屋里去的巡警,便点起提灯来,脱下寝衣,换了制服。趁这时候,我便请他放进便门去,用那剩在铁釜里的温水,这才沾润了早就干到焦枯了一般的喉咙。
于是两人一先一后的走出带些村气的守望所去,巡警忽又站住了。
“两个人固然也不碍,但另外多带三四个少年去,一定愈加捉得快,就这么办罢。因为狂人这东西,是跑得飞快的。”
他独自说着既非解释也非商议的话,向着我那来路的反对方向走去了。我也默默的跟着走,不多时,巡警便走进一所大库房后面的一间守夜的小屋去。这守夜的小屋,是邻近各村中的少年们各尽义务的组织起来的。我在外面等,不多久,和里面的人们絮絮的说了些话的巡警,便带了四个少年出来了。少年的两个拿着提灯和细绳,别的两个是拿着颇长的棍子。这就一共有了六个人,我和巡警都才有了元气,使四个少年居中,我们分在两旁。这样子,六人作了一横排,在夜的兰山村的道路上,迈开快步,奔向先前的坟地去。
在途中,听着大家交互的谈话,对于刚才,在坟地旁边吓了我的叫作阿仙的,那女人的身世,渐渐明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