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回到那店铺,吵嚷了半天没有什么结果。
马伯乐的眼睛是很聪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办不到的,于是也就提着瓶子回来了。气得他两眼发青,两肩向前扣着,背驼着。开了锁,一进门就撞倒了几个瓶子。
他生起气来,脾气也是很大的,在某种场合让他牺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时候他和人家打架,因为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块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单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举起。结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点血,不要紧。手表打碎了,父亲能再给买了吗?”
从小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他知道钱是中用的,从父亲那里拿到钱是多么困难,他是永久也不会忘记的。
马伯乐虽然在气头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过去心平气和地把它们扶起来。并且看看酱油或醋之类洒了没有。这是钱买来的呀!这不是闹笑话。看看没有洒,他放了心,又接着生他的气。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呵!逃难不节省行吗?不节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气了半天不对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起买的就不是半斤油,买的是五分钱的油。他骂一声: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随时准备着再逃,处处准备着再逃,一事一物,他没有不为着“逃”而打算的,省钱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脑子里天天戒备着,好像消防队里边的人,夜里穿着衣裳睡觉,警笛一发,跳上了水车就跑。马伯乐虽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变,大概总可逃在万人之先。也或者事未变,而他就先逃了也说不定。他从青岛来到上海,就是事未变而他先逃的。
马伯乐感到曲高和寡,他这个日本人必要打来的学说,没有人相信。他从家里出来时要求他太太一同出来,太太没有同意,而且说他:
“笑话。”
近年来马伯乐更感到孤单了,简直没有和他同调的。“日本人还会打到上海的吗?真是笑话。”
马伯乐到处听到这样的反应。他不提到逃难便罢,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着他。对于马伯乐所说的“就要逃难了”这句话,是毫不足奇的,好像并非听见;就是听见了,也像听一句普通的话那样,像过耳风那样,随便应付了几句,也就算了。绝对没有人打听,逃到哪里去,小日本什么时候打来。竟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地问马伯乐一次,问他是怎么晓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马伯乐虽然天天说逃,但他也不知道将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小日本从什么地方打来,什么时候打来,他也不十分知道。不过他感觉着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岛。有一年夏天,青岛的海上来了八十多只日本军舰。马伯乐看了,那时候就害怕极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过来,八十多只军舰,有好几路的样子。全青岛的人没有不哄着这件事的。人们都知道,那次军舰来可不是来打中国,是日本的军舰出来玩的,或是出来演习的。可是把中国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对于那些没有知识的人,不认识字,不会看报,他们听着传说,把“演习”两个字读成“练习”。
所以传说着,日本海军不得了,到中国地方来练习来了。所以街街巷巷,这几天都谈论着青岛海上的八十多只军舰。
拉洋车的,卖豆腐的,开茶馆的……都指指画画地指着海上那大鲸鱼似的东西,他们说,日本人练习,为什么不在日本练习,为什么到中国地方来练习?
“文不是对着我们中国人,是对着谁?”“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笔直地对着我们的中山路吗?”
而且全青岛因为上来了很多海军而变了样。妓女们欢欢乐乐地看见那长得很小的海军,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国妓女,高丽……说着各种语言的都有,而且她们穿了不同国度的衣裳,徘徊在海边上,欢笑的声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涨潮时,那探进海去的两里路长的栈桥,被浪水刮刮地冲洗上来了,妓女们高声地大笑着。她们说着各种言语,觉得十分好玩。那些长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们,或是撞一撞她们,她们就更笑起来,笑得有点奇怪,好像谁的声音最大,谁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们之中有的被水兵带走了,她们才停下来。可是那被水兵带上了岸的,仍旧是要欢笑下去,将要使满街都充满了她们的笑声。
同时有些住宅的墙上,挂出牌子或是贴出了纸帖,上边写着欢迎他们的皇军到他家里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岛的日本人家都贴了招帖,像是他家里有什么东西要拍卖的那样,这真是世界上顶伟大,顶特殊,顶新鲜的事情。
大概有许多人没有见过这样的事,马伯乐是见过了的,而且是亲眼所见。
数日之内,是凡日本人家里,都有帽子后边飘着两个黑带的水上英雄到他们家去做客。三个一串,两人一伙,也有四五个水兵一齐到一个家庭里去的。说也奇怪,本来客人与主人,在这之前是一次也未见过,可是他们相见之下却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会到了似的。主妇陪着吃酒。不管怎样年轻的主妇也要坐在一起陪着吃酒。其实是越年轻越好,因为水兵就是喜欢年轻的妇人的,像对于海边上那些说着各种言语的女子一样喜欢。越是年轻就越打闹的热闹。水兵盘着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妇跪在旁边,毕恭毕敬的,像是她在奉陪着长辈的亲属似的。水兵们也像客人的样子,吃着菜,喝着酒,也许彼此谈上些家常,也许彼此询问着生活好否。
马伯乐的隔邻就是个日本家庭。因为马伯乐是站在远处看着,看着看着,里边那水兵就闹起来了,喝醉了似的,把陪着吃酒的主妇拉过去,横在他的怀里,而后用手撕着她的衣裳。
马伯乐一看,这太不成个样子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他刚一骂出口来,他一想不对,他骂的不是中国人,于是他就改为:
“真他妈的,中国人没有这样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来,让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气,立刻就把窗帘放下了。
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旧地办。
马伯乐在报纸上看过了的,日本招待他们的皇军是奉着国家的命令而招待的,并不是每个水兵自己选定要到某个家庭去,而是由上边派下来的。做主人的也同样没有自由,在客人到来之前一分钟,他也不晓得他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子。主人和客人,两边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马伯乐又从窗子望着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会水兵就来了。那位日本太太换了和昨天不同颜色的衣裳。本来平常马伯乐就常往那日本人家里看。那男主人也许是刚结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闹得非常热闹。马伯乐常常看到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着很远看的,有些模糊朦胧的感觉,好像看戏差不多,看戏若买了后排的票子,也是把台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马伯乐虽然愿意看,也不愿意看得大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远是正好,再远也就看不见了。
这一天,当那水兵一进来的时候,马伯乐就心里说:
“等一会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么能够看得了。”
他这话是指着水兵和那女人打闹的时候而说的。说完了他就站在那儿,好像要看一台戏似的在那儿等着。看了好半天,都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外进菜进酒,没有什么特殊的,都是些极普通的姿势。好容易才看到开始有趣,马伯乐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过去了。他觉得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帘也就撂下来了。
马伯乐没有看到尽头。可是那八十多只军舰一走,马伯乐当时明白了,他说:
“日本能够不打中国吗?日本这八十多只军舰是干什么用的?不是给中国预备的是给谁预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