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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02(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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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太太看见了,马伯乐的眼睛都哭红了。太太说:“怎么啦?”马伯乐没有应声。马伯乐这些日子所郁结在心中的,现在都发挥出来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么没有意思呵!”

马伯乐自己哭到伤心的时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为着想要逃开上海而怕逃不成的问题,都抛得远远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对人生起着一种大空幻。

他哭了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再哭。马伯乐哭起来的时候,并不像约瑟或是他太太那样的大哭,而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似的。马伯乐从来不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来。必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地,安静地,一边思量着一边哭。仿佛他怕哭错了路数似的。他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和现在的他的次公子约瑟完全不同,约瑟是张着大嘴,连喊帶叫,不管在什么人多的地方,说哭就哭。马伯乐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属于约瑟一类的,虽然不怎么当着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来,也是连说带骂的。关于他们哭得这么暴躁,马伯乐从来不加以鉴赏的。马伯乐说:

“哭是悲哀的表现,既然是悲哀,怎么还会那么大的力气呢?”

他给悲哀下个定义说:

“悲哀是软弱的,是无力的,是静的,是没有反抗性的。。”

所以当他哭起来的时候就照着这个原则实行。马伯乐现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弯着,把腰弓着。

太太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里睡了一觉,精神也很不坏,所以就陪着他。再加上自从来到了上海他们还没正式吵过架,假若这也算是闹别扭的话,

太太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吗?”“不。”

“要请朋友的客吗?”“不。”

“要跳舞去吗?”“不。”

“要做西装吗?”“不。”

太太照着他过去哭的老例子,问他要什么,而今天他什么都不要。太太想,虽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装都从青岛给他带来了,而且连白鞋,黄皮鞋,还有一双在青岛“拔佳”买的漆皮鞋也都带来了。西装当他出门的时候也常穿。西装倒还好,不过这几双皮鞋都太旧了。大概他哭的是因为他的皮鞋双双都太旧,觉得穿不出去了吧?还有他的领带也都太旧了,去年他一年里简直就没有买过一条领带,所打着的都是旧领带……太太忽然想起来了:去年他不就是为着一条领带哭了半夜吗?太太差一点没笑出来,赶快忍着,装做平静的态度问着:

“你可是要买领带吗?”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地说“不。”

太太觉得这回可猜不着了。于是就不加寻思地随便又问了他几样,似乎并不希望问对了似的:

“你要买皮鞋吗?”

“你的帽子太旧了吗?”

“你要抽好烟卷吗?”

“你要抽前门烟吗?”

马伯乐一律说“不。”

太太说“你要钱吗?”

马伯乐一听提到钱了,他就全身颤抖起来,他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要爆炸了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好像中了个炸弹似的,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拥塞得不得了,说不定一个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马伯乐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下,他才敢说:“我要去汉口呀……”

太太一听就笑起来了,把那烫得很细的波浪的长头发,好像大菌子伞似的,伏在马伯乐的身上,说:

“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汉口!那么咱们就一齐去汉口吧。”

说着太太就从**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灵便而轻快,就像她长着蚂蚱腿似的。

而且从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来了。从箱子里就拿出来一个通红的上边闪着金字的银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这存款折就扔给马伯乐了。

马伯乐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立刻就高兴得跳起来,或是立刻抓过那存折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了这存折,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说

“你把那窗帘子遮起来。”

那被烟熏的乌洞洞的玻璃窗,本来从外边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太太为着满足他这种愿望,也为着可怜他,就听了他的话把窗帘遮好了。

等太太转身,一看那床铺的时候,那**的帐子已经拉得非常严密了。仿佛存款折这一类的东西,太太看见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听到马伯乐在那帐子里边自己读着:“一千二百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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