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下归葬传说(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又风五律浩曰:

凡自东而西入蜀者,过荆门,至下牢,乃入西陵峡,经黄牛山。五六正与下章之「滩激黄牛」相贯,其为水程上巴峡审矣。乃结云:「归舟」者又不可合,盖江波风信,行役常遭,其间细踪何由追核,祇可就本诗玩味耳。

张氏玉谿生年谱会笺叁大中二年条略云:

冯氏不知归洛在巴游之后,及解至荆门西下「天外归舟」句,而其说穷矣,余故不得不辨也。又案,巴蜀之游,冯氏定为是年,说最精确。惟是巴蜀游踪,水陆仆仆,似乎心注成都,而留滞荆州。如荆门西下岳阳楼诸篇,则又似心注湘潭,是果属望何人欤?余详味诗隐,参互证之,则断其必为李回杜悰也。李回方左迁湖南,义山穷途无依,固不能不望其援手也。补编为湖南座主陇西公贺马相公登庸启事在五月,必义山于荆州与回相遇,为之代作。故「荆云回望夏云时」也。而无题一章,尤为此段行踪之关键。起曰「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言桂州府罢,尚有所待也。曰「碧江地没原相引」,言李回本同党,虽由西川左迁,未尝不可援引也。曰:「黄鹤沙边亦少留」言己与李回相遇荆州,为之少留也。中联引益德阿童二典,虽无可征实,然以「益德报主」比卫公之乃心武宗,以王濬受厄王浑,功高得谤,比李回因党祸而贬官,不负卫公之知,词意均极明显。结则言李回既不能携赴湖南,进既不可,归又不能,人生如此,徒使我怀古思乡,安能忍而与之终古乎?此所以留滞荆门之后又有巴蜀之游也。巴蜀之游,当是希望杜悰,而实未至成都,中道而回。冯谱于是年巴蜀之游,钩稽已费苦心。惟于一朝党局,未能参透。甚矣,读书不可不细也!

寅恪案,冯氏「巴蜀游踪」之说,固无依据,张氏义山于大中二年五月遇李回于荆州之说,亦非有佐证。冯氏解诗至荆门西下「天外归舟」,其说信穷矣。但张氏解无题「益德寃魂终报主」之句,谓指卫公。指卫公则诚是矣。然不悟此诗若果如张说,作于大中二年之夏,则距大中元年十二月卫公南贬潮州,不过数月之久,其时文饶尚健在,即使无生还之望,亦岂忍遽目之为「寃魂」耶?故张说匪独与诗人敦厚之旨不合,按其文理又不可通也。鄙见凡注家所臆创之大中二年巴蜀游踪,实无其事。其所指为大中二年往返巴蜀所作之诗,大抵大中六年夏间奉柳仲郢命迎送杜悰,并承命乘便至江陵路祭李德裕归柩之所作,或其他居东川幕中时代之着述。若依此解,则不仅无冯说荆门西下及「天外归舟」等地理上之滞碍,亦可免张氏遇李回于荆州说之不能标举证据,且不致有李德裕贬后止五月,即被呼为「寃魂」之惨也。兹试依此解,略释「万里风波一叶舟」无题,以证成此假设。又以此诗为此行关键,其中殊有易滋误会之语,不得不稍申述其意趣。总而言之,笺证李诗,非兹篇主旨。即有疏误,于德裕归葬传说之考定,亦无大变易也。无题云:

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

此诗为商隐于江陵为李烨所赋。烨以舟载父及亲属诸柩北归,「初罢」者非「罢桂府」之「初罢」。考烨贬蒙州立山尉,于大中六年以前奉诏特许归葬,其时尚未除父丧也。其奉诏北归葬亲,既在父丧服未除中,必罢立山尉职。其过江陵时距罢立山尉职不久,故谓之「初罢」。盖宣宗当日止许烨北归葬父,事迄仍须返立山尉贬职。此据烨自撰其妻郑氏墓志推得之结论。烨虽急欲归洛阳,然于荆南却有逗留,故得邀之中途,因以设奠,此所谓「忆归初罢更夷犹」也。由此言之,江陵为商隐与烨会遇之交点。商隐之由西而东,抵于江陵,杜诗之「即从巴峡穿巫峡」也。烨之由南而北,发自江陵,杜诗之「便下襄阳向洛阳」也。以年月为经,以路线为纬,此无题之诗案于是始能判决矣。

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

此二句不能得其确解。大约烨自湖南至荆南,其途中少有滞留,自所不免,恐亦欲于沿途所过之地方官吏及亲故中有所请乞耶?卢商曾为烨府主,然于大中三年已罢去。大中六年夏间之为岳鄂观察使者,当在韦损与崔瑶之间,其人既不可详考(参阅沈氏新旧唐书合参玖叁方镇年表及吴氏唐书方镇年表考证下),其事亦不必凿言矣。

益德寃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

若谓此诗作于大中六年夏间德裕归葬时,且在宣宗有感于「西边兵食制置事」特许其归葬之后,则与张氏之解此诗,谓作于大中二年时,去德裕贬潮州仅数月者,更于文理可通。德裕本为太尉,故商隐作旧将军七律追感其人亦有「李将军是旧将军」之句。生前既以武功邀奇遇,死后复因边事蒙特恩,又曾任西川节度使,建维州之勋,其以益德为比,亦庶几适切矣。不必更求实典,恐亦未必果有实典,而今人不知也。至阿童高义句自指仲郢而言,若合二句并读之,即是东川节度柳仲郢遣使祭崖州司户参军李德裕之归柩也。较之以阿童比李回之因德裕党左迁为高义者,立说似更简便;两说相较,何去何从?读者自知抉择也。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此二句极佳,不待详说。若仍欲加以解释,即诵哀江南赋「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之句,以供参证可也。

若据此解释,则乾隆以来解释义山诗者相承所谓「大中二年巴蜀游踪」之说,果可成立乎?愿一承教于说诗解人颐之君子也。

又旧唐书壹陆陆白居易传附从弟敏中传(新唐书壹壹玖略同)略云:

武宗皇帝素闻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征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朝谒,因言从弟敏中辞艺类居易。即日知制诰,召入翰林,充学士,迁中书舍人。累至兵部侍郎学士承旨。会昌末,同平章事。宣宗即位,李德裕再贬岭南,敏中居四辅之首,雷同毁誉,无一言伸理,物论罪之。

寅恪案,德裕之获许归葬,据李濬所作烨墓志,实由「先帝(宣宗)与丞相论兵食制置西边事」,自是可信之实录。夫当日敏中既判延资库,又为招讨党项行营都统制置使,则烨志所言之「丞相」,自非敏中莫属。故疑德裕之归葬,敏中实与有力焉。然则其后与段全纬书所言亦不致全掠他人之美,此则稍可为敏中辩解者也。

又懿宗即位,即以敏中代令狐绹为相,恩礼极隆。虽伤腰卧疾,迄不令去。至五表辞位,始以为中书令。(其事详见两唐书白居易传附从弟敏中传及旧唐书壹玖、新唐书玖懿宗纪等。)通鉴贰伍拾纪此事略云:

咸通元年九月辛亥,以白敏中为司徒中书令。

其后即接书刘邺请追赠李德裕官事,实顾及唐实录注「白敏中为中书令与右庶子段全纬书」云云中「白敏中为中书令」一语,以敏中为中书令必在邺奏请之前,于事理方合也。此点虽不甚关宏旨,亦可见温公排比时日,推勘先后,其用心精密如是。故表而出之,以告读通鉴者。

又裴庭裕东观奏记卷中纪德裕见梦于令狐绹事,新唐书德裕传采之,而略去崔铉魏謩之名。详绎裴氏所述,须假定令狐崔魏三人同时在中书,然后始有可能,今姑不详考。即就新唐书陆叁宰相表下核之,此三人同在相位之时期为大中三年四月乙酉至大中九年七月丙辰之间。今既考定德裕归葬在大中六年,则宣宗之诏许必在其前一二年,是就时间论,尚无冲突。但德裕之是否见梦于绹,及其归葬之是否由绹所请,则无从判明。至南部新书庚亦载此事,而增「懿皇允纳,卒获归葬」之句,此与孙光宪北梦琐言壹刘三复记三生事条末所载「其子邺勅赐及第,登廊庙,上表雪德裕,以朱崖神榇归葬洛中」等语正同,是皆以德裕归葬在懿宗即位以后。盖与通鉴考异所引裴旦南行录载刘邺咸通二年九月二十六日表中「孤骨未归于茔域」之语,俱为后人伪传伪作之史料。今以李烨墓志证之,益明白无疑。考异谓「烨懿宗初才徙郴县尉。未详。」今据烨志及郑氏志,知烨虽获归葬德裕于洛阳,葬迄仍返蒙州贬所。至懿宗即位,始得援恩例,内徙郴县。德裕之归葬与烨之内徙及德裕之追赠元本自各为一事,不相关涉。昔人之疑,今日可以释然也。

又烨志言「今皇帝(懿宗)嗣位之岁(大中十四年),御丹凤肆赦,诏移郴县尉。自(大中十四年)春离桂林,道中得瘴病」及「大中十四年夏六月廿六日以疾终于(郴)县之官舍」,其所谓「御丹凤肆赦」,自指新唐书玖懿宗纪及通鉴贰肆玖「大中十三年冬十月辛卯大赦天下」之事,其赦文即载全唐文捌伍,特附识于此,以备读本文者之检查。又德裕家属墓志近岁出土者,寅恪所见有五石。其子烨及烨妻郑氏志前已引证外,尚有德裕撰滑州瑶台观女真徐氏墓志。志为分书,不着书者姓名,当即德裕所自书,文词及书法俱佳。今李文饶集中亦佚此志文,弥足珍贵。兹节录其文于下:

徐氏,润州丹徒县人。名盼,字正定。疾亟入道,改名天福。大和己酉岁十一月己亥,终于滑州官舍,年廿三。长庆壬寅岁,余自御史出镇金陵。徐氏年十六,以才惠归我。长有二子,勤劳八年。惟尔有绝代之姿,掩于群萃,有因心之孝,合于礼经。其处众也,若芙蓉之出苹萍,随和之映珉砾。其立操也,若昌花之秀深泽,菊英之耀岁寒。仪静体闲,神清意远。固不与时芳并艳,俗态争妍。予自宦达,常忧不永。由是树槚旧国,为终焉之计。粤以其年十二月二十日葬于洛阳之邙山,盖近我也。庶尔子识尔之墓,以展孝思。一子多闻,早卒。次子烨。

寅恪案,徐氏即烨之生母。后来德裕之裔,皆出自徐氏也。徐氏既葬近德裕,近岁德裕家属墓志先后出土颇众,而德裕及其祖父埋幽之石,未闻于世。见存诸方志中名人冢墓一门,亦不着栖筠吉甫及德裕三世之墓。谅以制度较崇大,物藏较丰实,故亦较其家属卑小之冢墓,先被发掘耶?呜呼,可哀也已!乐府杂录望江南条云:

始自朱崖李太尉镇淛日,为亡妓谢秋娘所撰。本名谢秋娘,后改此名。亦曰梦江南。

据新唐书德裕传谓「[德裕]后房无声色娱」,李石(?)续博物志乃谓「[卫公]采聘名姝,至百数不止」。甚矣小说之多歧说也。惟段安节所记或亦有本。盖秋娘本唐代妇人习见之名。杜仲阳即杜秋娘,而又为润州人,德裕复与之有一段交涉,几至起大狱者。(详见两唐书德裕传、南部新书戊及杜牧杜秋娘诗等。)徐氏为润州人,且德裕镇浙西时所纳之妾。及其亡后,其自撰之志文赞为「绝代之姿」。然则其制曲以寄哀思,当亦情之所可有。岂以徐盼之故,譌以传譌,致有斯说欤?此虽艺林之故实,然与本篇辨证之主旨无关,姑从阙疑可也。

又有李尚夷撰唐故赵郡李氏女墓志云:

小娘子曾祖讳吉甫,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赠太师。祖讳德修,楚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赠礼部尚书。考讳从质,度支两池榷盐使兼御史中丞。中丞不婚,小娘子生身于清河张氏。以咸通十二年十二月二日遘疾于洛阳履信里第,享年卅有四。以其年十二月十九日归葬于北邙山西金谷乡张村里,祔大茔,礼也。

寅恪案,旧唐书壹陆伍柳公绰传附子仲郢传(新唐书壹陆叁同)云:

大中朝,李氏无禄仕者。仲郢领盐铁时,取德裕兄子从质为推官,知苏州院事,令以禄利赡南宅。令狐绹为宰相,颇不悦。仲郢与绹书云:「李太尉受责既久,其家已空,遂绝蒸尝,诚增痛恻。」绹深感叹,寻与从质正员官。

寅恪案,新唐书柒贰上宰相世系表赵郡李氏西祖房不载从质之名。两唐书柳仲郢传仅言「德裕兄子」,未详其亲属远近,此亦石刻可补史文之阙佚者也。又传文所谓「南宅」,当指德裕子孙,如烨等家属之在南者。至从质不婚,其养女亦不嫁,其故不能详。会昌一品集壹捌请改封卫国公状(参考新唐书德裕传)云:

臣今日蒙恩进封赵国公,承命哀惶,不任感涕。臣亡父先臣宪宗宠封赵国。先臣与嫡孙宽中小名三赵,意在传嫡嗣,不及支庶。臣前年恩例进封,合是赵郡,臣以宽中之故,改就中山。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不着德修子孙。今据此状,可知从质虽为德修之子,但非长嫡,故可不婚耶?又德修事迹略见新唐书壹肆陆李栖筠传附吉甫传末及柒贰上宰相世系表,皆未载其赠礼部尚书事。惟东观奏记上纪德修事迹较详。其文略云:

加赠故楚州刺史尚书工部侍郎李德修礼部尚书。时吉甫少子德裕任荆南节度使检校司徒平章事。上(宣宗)即位普恩,德裕当追赠祖父,乞回赠其兄,故有是命。

据通鉴贰肆捌略云: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