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群仙盛会 古鼎炼神兵 二女长征 飞舟行蜀水(第2页)
“神在哪里,怎看不见?”
纤头敲梆以后,见众纷纷跪拜,才想起这危急时刻,那纤绳万不能松时,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晕,忙再定睛看时,纤已弯垂地面,却未后移。当时惊喜交集,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两纤夫恰来问神所在,老纤头立即乘机喝道:“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显圣,被我们得罪,差点没出大乱子。还不快跪一旁听候发落,只管乱说,小心你的狗命。”
众纤夫先前面将贴地,只知是两妇女拦路取闹,也没看清衣貌。闻言一偷觑,有了先人之见,觉着果和庙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认作江中女神。想起适才叫骂许多冒犯,俱都胆战心寒,头在石地上碰得山响,不住哀声求告:“神仙菩萨饶命!”
二女见这些愚人又可怜又可笑,灵姑喝道:“我们不是江中女神,有话好说,快些起来,放你们船走就是。”众纤夫底下话没听清,只当神灵不肯饶恕,叩求越急。有几人已头破见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彩蓉实不过意,知道众声嘈杂,灵姑难于分说,故作怒斥道:“我们就是江神,难道乱磕响头哭喊一阵船就走么?我不怪你们,快些站起,听我吩咐。”说时将手一指,众人哭喊之声全被禁住,头也叩不下去。喧声一住,方得听清。他们因平时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祸临,何况当面辱骂,个个以为难邀赦免。又见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哑巴,越发害怕。心想无此便宜的事,依旧跪地,不敢爬起。彩蓉见老纤头跪得最近,满脸忧惶之容,便对他道:“因你们太蛮横,船确是我定住的,但绝不是这里江神。你可晓谕他们急速起立,我看你们可怜,不但宽容,免去罪责,还助你们容容易易过这一带险滩,减轻劳苦;再如执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们也不管了。”老纤头看出点风色,不禁惊喜交集,首先起立举梆一敲。跟着便能张口,照话一传,众纤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状。
二子见众纤夫都是泪汗交流,泥痕满脸,上身多半**,只用麻索系住一条破旧裤子,甚是褴褛,战兢兢鹄立崖边,不敢则声。知他们生活极苦,好生怜悯。便问:“有话可以好好说,何故倚众欺生,开口喝骂,还要行凶撞人?”老纤头才把禁忌说出,实是不知神仙点化,情急无礼,并非有意欺生。又说:“众人指江为生,十分贫苦。神灵既然显圣,务求大发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随又问出江神庙就在附近不远,明日开始,便是各商帮、土人祭赛酬神之期,远近村镇俱来赶会,竟有不远千里而来还愿的,到时什么东西都买得到,端的热闹非常。
二女便说想买两船谷子,不知能买到否?纤头一任二女怎么分辩,始终把她认作江中水神,答说:“神仙要谷子还不容易?他们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时回去一说,要多少都能献上。”二女力说:“我们不是江神,谷米另有用处,只愿公买公卖,照价给钱。今日的事不许对人提起,否则你们便有祸事。如能禁口,并助我们将谷子买到,过些日我们还许能帮你们忙,将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涡平息,省得你们费力。”
纤夫道:“按说我们这些苦人全指这些漩涡吃饭,只求少费点力,并不想将它除去。
不过小人自十几岁就与人拉纤为生,今年六十三岁,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说也有几十条船到此葬送,倾家的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怜了。近三十年立了这座江神庙,仗着江神保佑,才好一些。因船客多不诚敬,依然时常出事。上月有一条大柏木船,载着一家扶柩回籍的官眷,官太太怀着八九个月的肚子。女人家不知厉害,又怕起早,执意不肯上岸。船离大滩还有半里,只到娃娃滩附近,许是怀孕冲撞江神,一个漩涡卷去,只孕妇一人被浪冲出三十里外,被人救起,余者连人带船全沉江底,尸骨都没捞起一根。那妇人不久生了一个男娃,因在水中受寒,当地没有好医生,不几天也死了,剩下孤儿,被江神庙道士抱去。那情形真惨极了。我一想起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将险滩去掉,我们哪怕没饭吃也心甘的。因这里出产太少,那些还愿的商船都各带有货来,内中就有好些米客,单施给神庙的谷子就不在少。凭公采买也行,不过神仙不许我们走嘴,要费事些罢了。”
二子见那老纤头虽然年老,但却极强健,说话也有条理,便令他选三个能干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处相见,除代平去滩险外,各有厚酬,只不许众人对外泄露。老纤头闻言,自是喜出望外,率众拜谢。之后,彩蓉便即行法,命众上路。众人背上纤板试一走动,果然轻松已极,毫不费力,江船便连越奇险,又稳又快往上流头泊处走去。到了地头,纤头自去挑人应约。不提。
二女送众走后,觉着行舟艰险,纤夫穷苦,两俱可悯。平险以后,土人生活无依,也须预为之地,商量了一阵。遥见远处又有几帮纤夫走来,江波也被法术禁住,行甚稳当,纤夫们行歌相答,甚是欢欣。
彩蓉已知当地禁忌,不愿招惹,意欲隐身回船。灵姑说:“纤头曾说,一到会期,江波便平,还愿的船极少出事,平日偏那等风涛险恶,破舟伤人,层见叠出。难道只要来还愿的都是好人?神应聪明正直,不应如此自私,于理不合。反正为时尚早,回船无事,船上毒果均有颠仙灵符封闭,靠泊江岸僻处,不怕偷盗。不如乘暇往江神庙一探,看看是否妖邪作怪。归途就便一饱乡味,再回不晚。”彩蓉颇以为然。总算蛛粮有了着落,如真买不到,期前二日再冒险行法购运也来得及,于是同隐身形,往江神庙走去。
到了一看,神庙孤孤单单坐列于半山坡上,相去附近村落约有里许。当地山势峻险,到处山石磊砢。独立庙所在,是一斜坡,庙前有十来亩平地。再上十来丈,便是峻岭排云,危峰刺天,不可攀援。那庙背依崇峦,面对江峡。庙后翠竹森森,干霄蔽日,庙前种着两行松柏,景物也颇幽胜。庙址占地不过亩许。当中一排是三大间神殿。殿外一个石台,上供大铁香炉。左右各有两间道士居的偏厢,出门便是山地,并无围墙山门。虽还未到祭期,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贩以及附近山民,已各在庙外隙地上支搭摊架、竹屋,搬运货物、陈设,还杂着一些卖豆花、烧腊、米酒、汤圆等饮食担子,熙来攘往,各自忙碌异常。
二女见吃食摊担有四五处俱是多年来未尝的故乡风味,心想在此用些,就便观看景致,向人打听也好。便择了一个卖小笼蒸扣肉带豆花饭的摊前,就木凳上坐下。摊贩王老幺见二女装束整洁,彩蓉尤其穿得华美,当是远来官眷屈尊就食,甚是巴结。二女要了两小笼扣肉、两碗冒儿头(米饭)、一大碗豆花,带香料咸菜。王老幺如言端到,笑问:“两位官小姐是否来还香愿?”二女见他和气,比上流村民开通,随口应了,边吃边打听。
当地原有不少神话流传,二女听出话多附会,方觉无甚意思,忽见一个庙中香火头领着四五个短装赤膊山民,牵拽着一牛二羊和四口肥猪经过身侧,往庙侧竹林中定去。
灵姑奇怪,笑问,“江神还吃荤么?”王老幺闻言,摇手禁声道:“神跟菩萨不同,怎不吃荤?”
灵姑又问:“不是还有两天才上祭么?怎么今天就杀牲呢?”王老幺见别人都已吃完走开,左近各人都在忙乱,无人旁听,悄声答道:“这事莫说女客远来不知,就小人因去年在庙里帮过忙才得知底。人都说庙中香火盛,道士发财,连庙墙都不肯修,其实他们哪知道士暗中赔垫有多少呢。且不说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口猪,单是今天三牲得多少钱呢?”彩蓉听话里有因,便问:“这些猪牛难道道士自买,不是还愿人献的么?”
王老幺笑道:“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的钱也是香客给的,到底是他们得了又吐不是?老道士又不肯对香客们实说,照这长年私下赔垫,哪有余钱再修庙墙呢?”
二女听他说得无头无脑,越发生疑,再四套问,又给了些酒钱,他才做张做智地说:
“神的食量甚大,每来时,江中必有黑风暴雨。虽然每月初一、十五和每年两次祭期,实则正日子神并不降。时常多在期前二、三日半夜无人之际,先由道士备下三牲或是肥猪,洗剥干净,陈列殿上,只有老道士一人披发赤足在内伺候,余人谁也不许进殿和偷看。到天快亮,才出来唤人打扫,任是多少牲畜,也只剩下一堆骨头。遇到两次大祭,神吃完还要带走。事后老道士总得累病两天,有时还须人抬他回屋,寸步难行。朔望小祭,道士劳累得最是厉害。大祭想是东西多,神来去都快,却不见甚劳累。老道士常年吃素,人最好善,对于香客各随敬心,从不强募。因恐官家知道,说他妖言惑众,严禁张扬。他也能和神说话商量,每次照例自己出钱买来牲畜,先二日上供,事后再用香钱贴补。平日又爱帮人,有求必应。赶到哪年香钱少时,连牲畜都是向人赊的,哪有余钱修墙?听小道士背后说,老道士近年说自己不久要死,大徒弟只能帮个小忙,不能接他,以后这里怎么得了?当时着急生气。又背人把大徒弟卞明德唤至屋内,一谈就是整夜,也不知说些什么。
“后日是正日子,今晚该当预祭。牲畜均须现杀的,神才肯用,所以这时忙着牵往竹林内烧水开剥。只一祭过,江中浪虽仍激,船却平安无事,一直要过多少天;不似往常,多巧妙的舵手、挠夫用尽人力,也照样会出乱子。近年人心太坏,诚心的固然不少,有那好些取巧的商船,专乘别人把神敬好来捡现成的。休说还愿上供,返回时连岸都不上。一回平安渡过,便成了例,从此省下香资。有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处传说神庙道士算准每年两次和朔望江潮,借神骗财。船客们谁不想省几个,好些信以为真,专等祭期过去,试着过滩,果然无事。闹得近来香会一年不如一年,我们也少做好些生意。要照三五年前,这两天山上下早住满了,哪有这样空闲?按说老道士既能和神对面说话,应该禀告,请神给这些刁猾人降灾,不是立时就会兴旺么?他偏恐怕造孽,宁干吃亏着急。大约神到现在还当是来往的舟船都敬供他呢,你说气人不气?”
二女一听,便料江神决非正直一流。庙中住持倒是个好人,必是有难言之隐。当晚便是预祭,妖神定来享受,正好窥探动静。偏与纤头约定在木船停泊的崖上相见,购粮之事更关重要,不能延误。彩蓉略一盘算,又问:“神降可有一定时刻?”王老幺答道:
“约在子夜前后,并无定时。”
二女问不出准时,欲向庙中探听。饭钱已然付过,二女一同起立,借口随喜,往庙中走去。刚到石台前面,便见一个小道士由偏厢中赶出,迎问:“施主可是拜庙烧香的么?今日不是开殿之期,师父、师兄都不在家,请后日会期再来吧。”二女见那小道便士年约十八九岁,神情和善,身体结实,好似武功颇有根底。灵姑笑答:“我们行船路过,闻得江神是个女身,甚有灵验,明早便要开船,特意来此朝拜,后日怎等得及?你开了殿门,容我们略为瞻仰,立时即走,多给香资总可以吧。”小道士见二女装束谈吐俱是贵家官眷,不敢得罪,作难了一阵,才低声悄答:“香资多少无关,这是各人凭心的事。只今晚是庙中预祭,照例是不能容许外人进来的。既是施主远来,难得路过,明早又要开船,小道瞒着师父请进,略看即走也还可以。不过少时我们还有好些安排,最好不要在里耽搁,留下香头,恐师父看了见怪,也不必上香了。”二女一一应诺。
小道士又轻脚轻手掩回东厢,隔窗偷觑了两眼才行走回。领二女由殿角绕出殿后,有一侧门。同进一看,殿房共隔成一大两小三间。当中塑着一个女像,神貌不美,胁有双翅。旁有四五个小神,男女不一,相貌装饰与女神大体相似。中有一个男神仿佛新塑成不久,貌最狞恶,问知是神的子女。东偏室内放着不少道家用的法器和三口高几及人的长剑,一切收拾得甚是整洁,净无纤尘。西偏一室关着,二女欲令开视,小道士力阻,说内中是间堆东西的空屋,现时只有几个木架,无甚好看,而且又脏,门经师父自内反锁,无法打开。二女见他答时面色微变,情知有故。见门有缝隙,试从门缝往里一看,果有些木架陈列在内,黑暗异常。二女因门缝大小,方想另寻缝隙张望,猛闻到一股血腥膻秽的恶臭气味由内透出。心方奇怪,小道士已面带惶急,因是女客不便拉扯,不住埋怨:“说好略看即走,为何失信?”
彩蓉知道明说不行,不愿炫法相强,便朝灵姑递一眼色,笑道:“屋里很黑,想必无甚好看,我们给了香钱走吧。我有点不舒服,出庙你扶我两步,有话回船再说。”灵姑明白她要分身幻化,入内查看,将头一点。随取了三两银子作香资。小道士谢了接过。
快走出时,彩蓉故作在东偏室内丢了一条手帕,奔去寻找。小道士意欲陪往,灵姑又故往西偏门外走去。小道士恐二女将他调开,好往西屋窥探,不顾再随彩蓉,忙抢向屋前,背门而立。这一转身之际,彩蓉已将真形隐去,另幻化出一个假身走来。小道士因她回转甚快,并未入室,不以为意。灵姑知假身不能说话,便道:“手帕原来就在这里,已然寻到,我们走吧。”随即迎上,相偕走出。小道士见二女要走,心才放定,相随送出。
人去以后,彩蓉仍隐身形,行法开了西屋门。进门一看,地方竟比正殿还大,因半截向殿后突出成了方形,所以外观不觉。室中一排并列着七个木架,架前各有一个长大水糟。满屋血污狼藉,腥秽异常。壁间还挂着一个黄布包裹,上面溅了不少血点。取下打开,乃是一叠三角形的坚厚鱼鳞和一束形似水草的绿毛。绿毛长约三数尺不等,比猪鬃还要粗硬得多。毛上有胶,又粘又腻,奇腥刺鼻。越料那江神是个水怪,这两样东西必与怪物有关。
彩蓉刚才包好还原,忽听隔室有人说话,墙甚厚实,听不清切。方要走出,便听里墙脚下响动,跟着两大块并列的方砖往上一起,走上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老的一个须发皓然,相貌清秀,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个玄门清修之士。少的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生得猿背蜂腰,英气勃勃,武功似有根底。师徒二人俱是短装挽袖。上来以后,老的笑道:
“再有二三年,我尘缘便了。这东西近年神通越大,我已难制,何况是你,异日归你承接,怎压得住?我又许了愿心,其势不能舍此而去。它的子孙越来越多,每到祭期,供品逐渐增加,就你勉强制住,也是供应不起。除它又无此本领,自家安危不说,如若激怒,兴风作浪,发动江潮,为祸行旅生灵,何堪设想?将来怎么了呢?”少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