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期004(第2页)
返乎竹浪[居],而道暗适自城中归蝶庵。亟来晤。相见恨晚。抗言往昔,谈谐间发,极尔清欢,夜分乃歇。
同书「白龙潭」条云:
[四月]廿八日早起即问白龙潭,邦玉谓草深竹密,宜俟露晞。乃先走蝶庵,访道暗。蝶庵者,道暗藏修精舍,径在绿香亭外。沿溪得小山口,绿阴沉沉,编荆即是。秀竹千竿,掩映山阁。历磴连呼,衡门始豁。升堂坐定,寂如夜中,仰看屋梁,大字凡四,「读书谈道」。心胸若披,乐哉斯人,饮水当饱。
同书卷末载崇祯十年丁丑小寒日勾甬万泰跋略云:
自邦玉氏诛茅结庐,一时名流多乐与之游,而人始知有横山。会同人江子道暗挈妻子读书其中,因得偕陆子文虎[彪]策杖从之。
可知江道暗为杭州名士无疑,而马氏游记关于蝶庵之敍述,尤可与钱诗相印证也。至马万二氏所言之邦玉,或即作「横山草堂记」之江元祚。但牧斋此次游横山之诗什,不及邦玉之名与其园林之胜,殊不可解。今亦未悉其本末,并与道暗之关系,当再详检。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叁名胜门「西溪探梅」条云:
由松木场入古**溪,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而西至于留下,并称西溪。曲水周环,群山四绕。名园古刹,前后踵接,又多芦汀沙溆,重重隔断,略彴通行,有舆马不能至者。其地宜稻宜蔬宜竹,而独盛于梅花。盖居民以为业,种梅处不事杂植,且勤加修护,本极大而有致。又多临水,早春时沿溪泛舟而入,弥漫如香雪海。
沈德潜等辑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云:
西溪溪流深曲,受余杭南湖之浸,横山环之,凡三十六里。
牧斋留滞杭州时间几达一月之久,其踪迹似未越出西溪横山之区域。号为赏花,实则怀人。于无可奈何之际,当亦寻访名胜,愁对隐沦。凡此诸人诸地,并不能惊破其罗浮酣梦也。
钱氏此次之游杭州,共得诗九首。直接及间接有关于梅花者,凡六首。其中二首,一为当地寺僧,一为当地官吏而作,可不计外,余四首实皆为河东君而赋也。观梅之举,本约河东君同行,河东君既不偕游,于是牧斋独对梅花,远怀美人,即景生情,故此四首咏梅之作,悉是河东君之写真矣。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寅恪案,初学集壹捌此题下多「梅二株蟉虬可爱,是冯祭酒手植」十三字。)云:
略彴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赊。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粧萼绿华。
河东「次韵永兴看梅见怀之作」云:
乡愁春思两欹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瀁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
寅恪案,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永兴寺」条引西湖梵隐志(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永兴寺」条。)云:
明万历初冯梦桢太史延僧真麟新之。手植绿萼梅二本,题其堂曰二雪。
然则杭州之梅花,以西溪永兴寺冯具区所植之绿萼梅为最有名。牧斋此次游杭州看梅,历时颇久,而多在西溪者,即由于此。何况汪然明别墅亦在此间。赏今日梅花之盛放,忆昔时美人之旧游,对景生情,更足增其诗兴也。夫古来赋咏梅花之篇什甚多,其以梅花比美人者,亦复不少。牧斋博学能诗,凡所吟咏,用事皆适切不泛,辞意往往双关。读者若不察及此端,则于欣赏其诗幽美之处,尚有所不足也。上录七律所用故实,初视之亦颇平常,不过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并苏子瞻和杨公济梅花诗(见东坡集壹捌「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及「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及高季迪「梅花诗」(见高启青丘集壹伍「梅花」七律九首之一。)等出处耳。但细绎之,则龙城录中云:
赵师雄于松林间,见一女人,淡粧素服。(寅恪案,今所见龙城录,诸本皆作「女人」,惟佩文斋增补阴氏韵府群玉拾灰韵,「梅」下引龙城录「女人」作「美人」。疑阴氏所见本作「美人」也。)
及高诗「月明林下美人来」之句,皆以昔时「美人」两字之古典,确指今日河东君之专名。其精当不移有如此者。又前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诗「莫为朱颜叹白头」句,引顾公燮消夏闲记等书,足征河东君皮肤之白。永兴寺冯开之所植之双梅,乃绿萼梅,故署其堂曰二雪。凡梅之白花者,其萼色绿。范成大范村梅谱「绿萼梅」条(见涵芬楼本说郛柒拾并参博古斋影印百川学海本。)云:
绿萼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疑仙人萼绿华。京师艮岳有萼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
故牧斋取此眼前相对之白梅,以比远隔他乡美人之颜色,已甚适切。复借永兴寺之绿萼梅,以譬真诰中神女之萼绿华,(见真诰壹运象篇第壹萼绿华诗。)即河东君,尤为词旨关联,今古贯通。牧斋此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粧萼绿华」两句,可谓言语妙绝天下矣。抑更有可论者,「新粧」二字亦有深意,李太白诗(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肆「清平调词」三首之二。)云: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粧。
据顾云美河东君传云:
君为人短小,结束俏丽。
则河东君可比赵飞燕,而与肥硕之杨玉环迥异。寅恪初读牧斋此诗,未解「新粧」二字之用意,一夕默诵太白诗,始恍然大悟,故标出之,以告读者。
河东君和作初学集不载。或是以所作未能竞胜牧斋原诗之故。其诗结语云:「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当出王摩诘诗「阁道回看上苑花」之句。(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七律。)盖牧斋原作与右丞之作同韵,岂河东君因和牧斋之故,忆及王诗,遂有「阁道」之语耶?
东山詶和集贰牧翁「二月九日再过永兴看梅,梅花烂发,髣髴有怀。适仲芳以画册索题,遂作短歌,书于纸尾」(寅恪案,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仲芳」上有「吾家」二字。)云:
西溪梅花千万树。低亚凝香塞行路。永兴两树最绰约,素艳孤荣自相顾。飘黄拂绿傍香楼。春寒日暮含清愁。依然翠袖修林裏,遥忆美人溪水头。徙倚沈吟正愁绝。见君画册思飘瞥。开怀落落生云山,触眼纷纷缀香雪。羡君画高神亦闲。趣在苍茫近远间。仲圭残墨泼武水,子久粉本留虞山。我将梅花比君画。月地云阶吐光怪。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浄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
寅恪案,仲芳者,钱棻之字。光绪修嘉善县志贰贰(参光绪修嘉兴府志伍伍钱棻传。)略云:
钱棻字仲芳。崇祯十五年经魁。构园曰萧林,种梅百本。晚岁键户谢客,着书大涤山,赋诗作画。年七十八卒。
牧斋此诗以花比人,辞语精妙,自不待言。而「遥忆美人溪水头」,乃一篇之主旨也。至其结语云:「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浄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其欲贮河东君于金屋之意,情见乎辞矣。牧斋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章。盖河东君此时已不作长句古诗。其所以如此之故,今未敢妄测。然必不可以朱竹垞之论程松圆者论河东君,则可断言也。(见明诗综陆伍程嘉燧条。)
更有可论者,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肆肆艺文「闺秀遗箸」云:
河东君诗文集十二卷。梅花集句三卷。柳隐。钱受之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