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家难(第1页)
钱氏家难
关于牧斋八十生日,除前论「丁老行」,谓丁继之于干戈扰攘之际,特来虞山祝寿,殊为难得外。牧斋尚有红豆诗十首,皆关涉其己身及河东君并永历帝者,故与颇饶兴趣之牧斋辞寿札及归玄恭寿序各一篇,录之于下。至钱曾「红豆和诗」十首并其他涉及牧斋八十生日之文字尚多,不能尽录,读者可自参阅也。
有学集诗注壹壹红豆三集「红豆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子一颗,河东君遣童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为己瑞,其可得乎?重赋十绝句,示遵王,(寅恪案,此题前第陆题为「遵王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笔属和」八首。故云「重赋」。其诗后附有钱曾「红豆树二十年不花,今年夏五,忽放数枝。牧翁先生折供胎仙阁,邀予同赏,饮以仙酒,酒酣,命赋诗,援笔作断句八首」一题。)更乞同人和之」云:
院落秋风正飒然。一枝红豆报鲜妍。夏梨弱枣寻常果,此物真堪荐寿筵。
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一枚。王母仙桃余七颗,争教曼倩不偷来。
二十年来绽一枝。人间都道子生迟。可应沧海扬尘日,还记仙家下种时。
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自唱右丞词。
朱噣啣来赤日光。苞从鹑火度离方。寝园应并朱樱献,玉座休悲道路长。
千葩万蘂叶风凋。一捻猩红点树梢。应是天家浓雨露,万年枝上不曾销。
齐阁燃灯佛日开。丹霞绛雪压枝催。便将红豆兴云供,坐看南荒地脉回。
炎徼黄图自讨论。日南花果重南金。书生穷眼疑卢橘,不信相如赋上林。
旭日平临七宝阑。一枝的皪殷流丹。上林重记虞渊簿,莫作南方草木看。
红药阑干覆草莱。金盘火齐抱枝开。故应五百年前树,曾裹侬家锦绣来。
有学集叁玖「与族弟君鸿论求免庆寿诗文书」略云:
夫有颂必有骂,有祝必有咒,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颂而招骂,因祝而招咒,此相因而假也。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有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慭遗,鸺鹠之所接席者也。子如不忍于骂我也,则如勿颂。子如不忍于咒我也,则如勿祝。以不骂为颂,颂莫祎焉。以无咒为祝,祝莫长也。
牧斋尺牍中「与君鸿」云:
村居荒僻,繙经礼佛,居然退院老僧。与吾弟经年不相闻问,不谓吾弟记忆有此长物也。日月逾迈,忽复八旬,勅断亲友,勿以一字诗文枉贺。大抵贺寿诗文,只有两字尽之。一曰骂,二曰咒。本无可贺而贺,此骂也。老人靠天翁随便过活,而祝之曰长年,曰不死,此咒也。业已遍谢四方,岂可自老弟破例耶?若盛意,则心铭之矣。来诗佳甚,漫题数语,勿怪佛头抛粪也。诗笺已领,不烦再加缮写也。谢谢!(寅恪案,此札与前札,辞寿之旨虽同,而详略有异。颇疑此札乃复其族弟之私函,前札则属于致亲朋之公启。故此札乃前札之蓝本也。)
归庄集叁「某先生八十寿序」略云:
先生之文云,绛县之老,自忘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据所用论语之事,先生盖自骂为贼矣。吾以为贼之名不必讳。李英公尝自言少为无赖贼,稍长为难当贼,为佳贼,后卒为大将,佐太宗平定天下,画像凌烟阁。且史臣之辞,不论国之正僭,人之贤否,与我敌,即为贼。是故曹魏之朝,以诸葛亮为贼。拓跋之臣,以檀道济为贼。入主出奴,无一定谓。然则贼之名何足讳,吾惟恐先生之不能为贼也。先生自骂为贼,吾不辨先生之非贼,又惟恐先生之非贼,此岂非以骂为颂乎?先生近着有太公事考一篇,(寅恪案,有学集肆伍「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末云:「今秋脚病,蹒跚顾影,明年八十,耻随世俗举觞称寿,聊书此以发一笑,而并以自励焉。」玄恭所言,即指此文。)举史传所称而参互之,知其八十而从文王,垂百岁而封营丘。先生之寓意可知。庄既以先生之自戏者戏先生,亦以先生之自期者期先生而已,他更无容置一辞也。先生如以庄之言果诅也,果骂也,跪之阶下而责数之,罚饮墨汁一斗,亦惟命。如以为似诅而实祝,似骂而实颂也,进之堂前,赐之卮酒,亦惟命。以先生拒人之为寿文也,故虽以文为献,而不用寻常寿序之辞云。
寅恪案,河东君于牧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为寿,盖寓红豆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河东君之聪明能得牧斋之欢心,于此可见一端矣。又陈琰艺苑丛话玖「钱牧斋字受之」条云:
柳于后园划地成寿字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钱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几坠而颠。
此虽是暮春时事,与牧斋生日无关。但河东君之巧思以求悦于牧斋,亦一旁证也。遂并附记于此。兹更择录后来诸家关于芙蓉庄,即红豆庄之诗文三则于下,藉见河东君以红豆为牧斋寿一举及牧斋红豆诗之流播久远,殊非偶然也。
柳南随笔伍「芙蓉庄」条云:
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公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辛丑,是花盛开,邑中名士咸赋诗纪事。至康熙癸酉再花,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讫无定向。闻之土人,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唐诗红豆生南国。又云红豆啄余鹦鹉粒。未知即此种否,俟再考之。
顾备九镇虞东文录捌「芙蓉庄红豆树歌」云:
田园就芜三径荒。秋风破我芙蓉庄。庄中红豆久枯绝,村人犹记花时节。花时至今七十年。我生已晚空流传。一宵纤芽发故处。孙枝勃窣两三树。此树移来自海南。曲江(自注:「族祖讳耿光。」)手植世泽覃。钱家尚书我自出。庾信曾居宋玉宅。红豆花开及寿时。尚书夸诞赋新诗。我尝读诗感胸臆。鸠占中间仅一息。今得神明复旧观。古根不蚀精神完。(下略。)
孙子潇原湘天真阁集壹玖「芙蓉庄看红豆花诗」序云:
复次,红豆虽生南国,其开花之距离与气候有关。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壹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钱氏故园中之红豆犹存旧箧,虽不足为植物分类学之标本,亦可视为文学上之珍品也。
寅恪论述牧斋八十生日事既竟,请附论牧斋晚年卧病时一段饶有兴趣之记载于下。
恬裕斋瞿氏藏牧斋楷书苏眉山书金刚经跋横幅墨迹,其文后半节云:
病榻婆娑,繙经禅退,杜门谢客已久。奈文魔诗债不肯舍我,友生故旧四方请告者绎络何!今且休矣,执笔如握石,看书如障绡,穷年老朽,如幻泡然,未知能圆满此愿否?后人克继我志者,悉为潢池完好,以此跋为左券云。
海印弟子八十一翁蒙叟钱谦益拜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