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 附钱氏家难003(第2页)
并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云:
余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绝款曲。丙戌同客长安,丁亥戊子同僦居吴苑,时时过予。
及倦叟再识略云:
昔予游长安,宗伯闲日必来。丁亥予絜家寓阊门,宗伯先在拙政园。
可知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案牵累,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其在苏州,寓拙政园。拙政园主人为陈之遴。其时彦升尚未得罪,虽官北京,固可谓韩君平所谓「吴郡陆机为地主」之「地主」。又林时对荷牐丛谈叁「鼎甲不足贵」条略云:
吴伟业鼎革后,投入土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
梅村既与国宝有连,吴陈二人复是儿女亲家。牧斋以罪人而得寓拙政园,恐与骏公不能无关。至牧斋所以至苏州之故,殆因黄案亦在江苏巡抚职权范围之内,而土国宝此时正任苏抚也。(见上论牧斋赠土国宝诗所引清史稿疆臣年表江苏巡抚栏。)或谓清代江苏按察使驻苏州,牧斋以就审讯之故至苏。则不知江苏按察使移驻苏州,乃雍正八年以后之事。顺治四五年江苏按察使仍驻江宁。(见清史稿壹贰贰职官志叁等。)故或说未谛。又牧斋称拙政园为「临顿里之寓舍」者,乃综合古典今典,殊非偶然。嘉庆一统志柒捌苏州府贰津梁门云:
临顿桥在长洲县治东北。吴地记:有步骘石碑,见存临顿桥。续图经:临顿,吴时馆名。陆龟蒙尝居其旁。
及全唐诗第玖函皮日休伍「临顿(原注:里名。)为吴中偏胜之地,陆鲁望居之,不出郛郭,旷若郊墅。余每相访,欵然惜去,因成五言十首,奉题屋壁」云:
(诗略。)
同书同函陆龟蒙伍「问吴宫辞」并序云:
甫里之乡曰吴宫,在长洲苑东南五十里,非夫差所幸之别馆耶?披图籍,不见其说。询故老,不得其地。其名存,其迹灭。怅然兴怀古之思,作问吴宫辞云。
彼吴之宫兮,江之郍涯。复道盘兮,当高且斜。波摇疏兮,雾蒙箔,菡萏国兮,鸳鸯家。鸾之箫兮,蛟之瑟。骈筠参差兮,界丝密。?曲房兮,上初日。月落星稀兮,歌酣未毕。越山丛丛兮,越溪疾。美人雄剑兮,相先后出。火姑苏兮,沼长洲。此宫之丽人兮,留乎不留。霜氛重兮,孤榜晓,远树扶苏兮,愁烟悄眇。欲摭愁烟兮,问故基,又恐愁烟兮,推白鸟。
龚明之中吴纪闻贰「五柳堂」条云:
五柳堂者,胡公通直[稷言]所作也。其宅乃陆鲁望旧址,所谓临顿里者是也。
同书叁「甫里」条云:
甫里在长洲县东南五十里,乃江湖散人陆龟蒙字鲁望躬耕之地。
盖河东君本有「美人」之称,牧斋作诗往往以西施相比。如前引「有美」诗,「输面一金钱」,「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等,皆是其例。临顿既是吴时馆名,如「馆娃宫」之类,亦当与西施有关。陆鲁望辞中「美人」「曲房」之语,适与前论半塘雪诗引徐健庵之记相合。此钱柳一重公案,颇为名园生色,唯世之论拙政园掌故者,多未之及,遂标出之以供谈助云尔。
牧斋因黄案牵累,于顺治三四年曾寓苏州,但检有学集此时期内诸诗,尚未发见确为寓苏时之作,唯其中有一题关涉河东君及其女赵管妻者,此题颇有寄居拙政园时所赋之可能,故特录之并略加笺释于下。
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其一云:
春王正月史仍书。上日依然芳草初。白发南冠聊复尔,青阳左个竟何如。三杯竹叶朝歌后,一枕槐根午梦余。传语白门杨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庐。
寅恪案,第壹句谓此年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见黄宗羲行朝录及金鹤冲牧斋年谱。)明室之正朔犹存也。第肆句谓究不知永历帝之小朝廷是何情况也。第柒句谓己身今在苏州,故「传语白门」。观此题下一题为「次韵答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有「金陵见说饶新咏,佳丽常怀小谢篇」之句,可证也。又陈田明诗纪事辛签叁壹所录盛集陶斯唐「怀林茂之」诗有「旧栽柳色曾无恙」句。及杨子勤钟羲雪桥诗话壹「黄俞邰[虞稷]赠林茂之诗」条引那子「新柳篇」有「渐许藏乌向白门,白门紫塞那堪比」等句。然则牧斋「白门杨柳色」之语,即指茂之而言耶?第捌句谓己身此时所居之地,可比于避秦之桃花源及玄真子「桃花流水」之浮家泛宅也。
其二云:
频烦襆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自笑覊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渊明弱女咿嚘候,孺仲贤妻涕泪余。为问乌衣新燕子,啣泥何日到寒庐。
寅恪案,此首前四句疑可与前引牧斋尺牍与毛子晋四十六首之三十九所言:「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覊栖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等语相参证。盖牧斋本以为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能被释还常熟度岁。岂意狱事仍未终结,至六年己丑元旦,犹在苏州也。第伍句指赵管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康熙三年甲辰七月「孝女揭」云:「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及康熙三年甲辰六月廿八日「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盖河东君及其女皆以河东君之适牧斋,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一日,我闻室落成与牧斋同居时算起。牧斋垂死犹念念不忘半野堂寒夕文?者,即由此夕乃其「洞房花烛夜」之故。然则赵管妻出生乃在顺治五年戊子。(寅恪案,蘼芜纪闻上载盛湖杂录「柳如是绝命书」条,案语云:「小姐柳出,以顺治戊子生。辛丑赘壻赵管,年仅十四,遇变之年为甲辰,才十七岁。故书中有年纪幼小之语。」可供参证。)至在何月何日,则不可考。但己丑元旦,正是「咿嚘」之候也。第陆句指河东君,自不待言。牧斋此一年皆用渊明典故,亦可与前一首末句暗寓桃花源记之意相参也。第柒句疑指梁慎可。梁氏乃明之旧家,清之「新燕」也。第捌句谓慎可何日可将己身被释还家之好音来告也。
又关于赵管妻事,牧斋诗文集中言及虽不甚多,但检有学集贰秋槐支集载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及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皆涉此女。庚寅岁首,与牧斋因黄案得释还家之时间,相距至近。故附录钱柳两人之诗于论黄案节中,并略加笺释。牧斋诗之典故,有遵王注,读者自可参阅。河东君诗其第贰首下半,前虽已征引,但未综合阐述,兹并录全文,以便观览。牧斋诗其一云: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莺。银幡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报先庚。
其二云: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香深。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
寅恪案,牧斋此两诗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溢于言表,不独其用典措辞之佳妙也。诗题「示内」二字,殊非偶然,盖河东君于牧斋为同梦之侣,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观河东君和章,可以证知。元氏长庆集壹贰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云:
通之人莫知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
夫河东郡君裴淑能诗,(裴氏封河东郡君,见白氏文集陆壹「唐故武昌军节度使元公墓志铭」。)且能通微之之意。然其所能通者,与河东君柳是之于牧斋,殊有天渊之别。又河东君两诗后,即附以其「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黄若芷即黄媛介。前论绛云楼上梁诗已言及之。皆令有「答谢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云:「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前亦已征引。皆令赋此词,与河东君和牧斋诗,两者时间相距甚近。然则牧斋赋诗之微意,不独河东君知之,即河东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当日钱柳之思想行动,于此亦可窥见矣。
河东君和诗其一云:
春风习习转江城。人日于人倍有情。帖胜似能欺舞燕,籹花真欲坐流莺。银旛囡载忻多福,金剪侬收喜罢兵。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祝长庚。
寅恪案,此首第贰联上句,与牧斋诗第贰首第叁句俱指赵管妻而言。王应奎柳南续笔叁「太湖渔户」条云:
渔户以船为家,古所称浮家泛宅者是也。而吾友吴友篁着太湖渔风载:渔家日住湖中,自无不肌粗面黑,间有生女莹白者,名曰白囡,以志其异。渔人户口册中两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