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 附钱氏家难002(第1页)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002
荷牐丛谈叁「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叁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
李清三垣笔记中云:
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钱受之谦益生一孙。生之夕,梦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谦益妻陈氏平日所供养者。孙生八岁,甚聪慧。忽感时疫,云有许多无头无足人在此。又历历言人姓名。又云,不是我所作之孽。谦益云,皆我之事也。于中一件为伊父孙爱南京所杀柳氏奸夫陈姓者,余事秘不得闻。其孙七日死。果报之不诬如是。
关于牧斋顺治三年丙戌自燕京南还,有无名子虎邱石上题诗,涉及陈卧子及河东君一事。兹先迻录原诗并庄师洛考证,复略取其他资料参校,存此一重公案,留待后贤抉择。谫陋如寅恪,固未敢多所妄言也。
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题虎邱石上」(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嘲钱牧斋」条云:「或题虎邱生公石上寄赠大宗伯钱牧斋盛京荣归之作。」共载诗两首。前一首见下,后一首云:「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寅恪案,此首或非七绝,而是七律之上半,其下半为传者所遗忘耶?俟考。)云:
入洛纷纷兴太浓。(谈书「兴太」作「意正」。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及钮琇觚賸壹吴觚上「虎邱题诗」条,「纷纷」俱作「纷纭」。)莼鲈此日又相逢。(诸本皆同。)黑头早已羞江总,(钮书同。「早已」谈书作「已自」,董书作「已是」。)青史何曾用蔡邕。(谈书董书俱同。钮书「用」作「借」。)昔去幸宽沈白马,(谈书董书俱同。钮书「幸」作「尚」。)今归应愧卖卢龙。(「归」董书同,谈书钮书俱作「来」。陈集「愧」下注云:「一作悔。」谈书董书钮书俱作「悔」。)最怜攀折章台柳,(董书同。钮书「最」作「可」,「攀」作「折」,「折」作「尽」。谈书「章台」作「庭边」。)憔悴西风问阿侬。(「憔悴西」谈书作「撩乱春」,董书作「撩乱秋」,钮书作「日暮东」。「问」谈书董书俱同,钮书作「怨」。)
陈集此诗后附考证云:
[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海虞钱蒙叟为一代文人,然其大节或多可议,本朝罢官归,有无名氏题诗虎邱以诮之云云。钱见之,不怿者数日。(寅恪案,董含三冈识略壹「诗讽」条内容全同。其实二者乃一书而异名耳。)
又附案语云:
此诗徐云将[世祯]钮玉樵[琇]俱云是黄门作,但细玩诗意,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姑存之,以俟博雅审定。
寅恪案,此诗融会古典今典,辞语工切,意旨深长,殊非通常文士所能为。兹先证释其辞语,然后考辨其作者。但辞语之关于古典者,仅标其出处,不复详引原文。关于今典者,则略征旧籍涉及诗中所指者,以证实之。此诗既绾纽柳钱陈三人之离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论释卧子满庭芳词之例,校勘诸本文字异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择。若读者讥为过于烦琐,亦不敢逃罪也。
虎丘诗第壹句,其古典出文选贰陆,陆士衡赴洛诗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并晋书伍肆陆机传及玖贰张翰传等。今典则明南都倾覆,弘光朝士如王觉斯钱牧斋之流,皆随例北迁。「兴太浓」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斋,恐未必切当。观牧斋后来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归,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贰句,其古典亦出晋书张翰传,世所习知。今典则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云:
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寻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驰驿回籍,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可参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时事周报第陆卷第贰拾期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论太后下嫁条。寅恪案,清初入关,只认崇祯为正统,而以福王为偏藩,故汉人官衔皆以崇祯时为标准。黄氏所引证虽多,似未达此点。)
及东华录贰云:
顺治三年六月甲辰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
牧斋此次南归,清廷颇加优礼,既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则还家时必经苏州见当日之巡抚。此时江宁巡抚为土国宝。牧斋留滞吴门,或偶游虎丘,亦极可能。检牧斋外集壹载「赠土开府诞日」七律三首,诗颇不佳,或是门客代作。其第壹首第陆句「爱日催开雪后梅」。第贰首第柒句「为报悬弧春正永」。可知国宝生日在春初。第叁首第壹句「两年节钺惠吾吴」。据清史稿贰佰柒疆臣年表伍各省巡抚江宁栏云:
顺治二年乙酉。土国宝七月乙卯巡抚江宁。
三年丙戌。土国宝。
四年丁亥。土国宝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达巡抚江宁。刘今尹署。
五年戊子。周伯达闰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国宝巡抚江宁。
六年己丑。土国宝。
七年庚寅。土国宝。
八年辛卯。土国宝十月丙辰罢,十二月丁巳自缢。丁卯周国佐巡抚江宁。
乾隆修江南通志贰佰伍职官志文职门云:
张文衡。通省按察使司。开平卫人。廪生。顺治四年任。
土国宝。通省按察使司。大同人。顺治四年任。
夏一鹗。通省按察使司。正蓝旗人。生员。顺治五年任。
牧斋诗既作于春初,其「两年」之语,若从顺治二年算起,则有两可能。一为自二年七月至三年春初。二为自二年七月至四年春初。前者之时期,应是牧斋尚留北京寄赠此诗。后者之时期,即牧斋乞病还家不久所作。或牧斋过苏时赠诗预祝生日,亦有可能。观此诗题,既曰「赠」,又曰「诞日」,岂此诗具有贽见及上寿之两用欤?无论如何,牧斋此际必与土氏相往来,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叁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拾「晚行口号」诗「远媿梁江总,还家尚黑头」,并陈书贰柒及南史叁陆江总传。今典则略须考释,盖牧斋由北京还家,除应会试丁父忧不计外,前后共有四次。第壹次在天启五年乙丑,以忤阉党还家,时年四十四。第贰次在崇祯二年己巳,以阁讼终结归里,时年四十八。第叁次在崇祯十一年戊寅,因张汉儒诬告案昭雪,被释放还,时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郑君辑绛云楼题跋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所载「祝枝山书格古论卷」一则。其文有「岁戊寅,漫游广陵」及「时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烛为之记」等语。殊不知牧斋此时尚在北京刑部狱中,何能具分身法,忽游扬州耶?其为伪撰,不待详辨也。)第肆次在顺治三年丙戌,降清北迁后,乞病回籍,时年六十五。即虎丘题诗之岁也。(可参葛万里金鹤冲所撰牧斋两年谱。)由是言之,虎丘诗此句所指,若释为第壹次或第贰次,则牧斋年未及五十,「黑头」句欠妥。若释为第叁次或第肆次,则「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诗作者,未详知牧斋四次还家之年龄所致耶?傥从董氏书所载,作「已是」,固无语病,但以诗论,似不及作「早已」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过甚也。
虎丘诗第肆句,其古典出后汉书列传伍拾下蔡邕传。伯喈博学好辞章,正定六经文字,为一代儒宗,以忤阉宦,谪戍亡命。后为董卓识拔,以伤痛卓死之故,为王允收付廷尉治罪。请免死,续成汉史,终不见许,死于狱中。此与牧斋之「学贯天人」,为「当代文章伯」,早年已成太祖实录辨证五卷,以见恶于魏忠贤党罢官,后由马士英之推荐起用。前后情事,约略相似,殊非泛用典故也。其今典则国榷壹佰肆载:「弘光元年乙酉二月壬申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求退居修国史,即家开局。不许。」(可参李清三垣笔记下「钱宗伯谦益博览群书」条及上引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辞」等。)及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载:「顺治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此为牧斋于明末清初两次欲修史,而未能成就之事实也。关于牧斋有志修史之材料颇多,如有学集壹肆「启祯野乘序」引黄石斋临死之言,「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可参同书肆柒题程穆倩卷:「漳海毕命日,犹语所知,虞山不死,国史未死也」之语。)可见牧斋自负之一斑,其他不烦广征。
虎丘诗第伍句,其古典出新唐书壹肆拾裴遵传附枢传。其今典则牧斋为明末清流,但幸免于上所论首三次之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