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道不同亦相谋(第1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道不同亦相谋

国民政府从南京撤退时,国防最高会议参议员有奉命视察各地者,如曾琦奉命视察云南,梁漱溟自请视察陕西及河南。不料初到武汉,在参加两次国防参议会后,梁漱溟身体不适,卧病旬日,病愈后于1938年1月1日飞往西安,开始视察工作。

视察西安算是奉命,但梁漱溟的真正目的地实是中共首都延安。因为在梁漱溟看来,他是向来要求社会改造的人,因此始终同情中共改造社会的精神。但他始终认为中共不了解中国社会,只是教条地拿马克思主义等外国办法到中国来用。梁漱溟认定北伐后,中国老社会已经崩溃,只须理清头绪建设新社会,没有再事破坏暴动的必要。不过,他也看到,从抗战前,以至抗战初期,使中国人心里最欣喜的事,是中共在参与筹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同时,宣布放弃对内斗争,于是国家较近于统一。梁漱溟自认,他们这些讲乡村建设的人,最坚决反对的是暴力破坏,而迫切要求建设;但非国家统一,则建设不能谈,故又认统一高于一切。他们既然对此两事具有最大兴趣与最大热心,亦就最易感觉问题或不满足:

第一,对于中共的转变,是真是伪,是深是浅,极考虑之而欲求一个明白。

第二,对于国家的统一,尚有更进一步的要求。

基于这两点需求,于是有陕北之行。

梁漱溟先与武汉的八路军办事处接洽,又与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接洽备车,在外甥邹晓青以及一位黎先生的陪同下,于1月5日乘军用无蓬大卡车沿公路往北出发。这条公路为军用,一切宽度、坡度、转弯角度等,均不合乎正规公路的标准。而自西安往北,愈走愈高,缺乏桥梁涵洞,车行危险而且费事。时当严冬,奇冷难支,举目所见,荒凉凄惨。人口之稀少,地方之穷苦,一望而知,可不待问。

所谓陕甘宁边区者,据边区代主席张国焘告诉梁漱溟,共辖有二十一个县又半。人口是九十余万,而实只五十余万,即平均一县两万多人。愈荒即愈苦,其苦自不待言。许多游记笔记,于那里艰苦生活、困难情况,各有记述。然而,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人们的精神气象却是活泼、舒畅的。党组织、政府机关、学校都是散在城外四郊,傍山掘洞穴以成。满街满谷,除乡下人外,男男女女皆穿制服,稀见长袍与洋装。人都很忙,无悠闲雅静之意。军队皆开赴前方,只有些保安队。所见那些制服的人,多数为学生。梁漱溟对此“愈问愈惊”,由衷地感佩中共在延安的做法是成功的。

在延安,梁漱溟一行参观了政府机关和学校,对边区的民主政制、平等精神、欢乐气氛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据梁漱溟的印象,延安的学校似有六处,即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马列主义学校(简称党校)、鲁迅师范、摩托学校(机械学校)等。这些学校不同于现代正规教育体制,但却合乎梁漱溟多年来的教育思想,因而被他赞美为花样新鲜,趣味丰富。内容组织、课程科目、教学方法、生活上各种安排等,在梁漱溟看来,值得欣赏之点甚多。学生吃饭总是吃小米饭,没有掉换,菜只一样,萝卜汤,有点盐,没有油,滋养二字,不能谈。睡在窑洞内,空气光线皆不足,而且潮湿,又是人与人挤拢一起,铺位分不开,跳蚤、虱子纵横无法清除。最苦不堪的,是早起没有洗脸水,因为担水上山来不易,水都冻冰,要柴来烧,而柴是贵的。所以一盆水,第一个人洗过,第二人洗;第二人洗过,第三人洗;第三人洗过,第四人洗;如此洗到七八个人才算完。这种情形,当然说不上卫生二字,然而奇怪的是,许多学生来自北平、天津、上海、南洋等处,现在的起居饮食,比从前不知苦多少倍,而求学兴趣转胜,情绪高昂,一般身体并不见差,这就是教育的成功。

一般看去,延安的各项人等,生活水准都差不多,没有享受优厚的人,是一种好的风气。人人喜欢研究,喜欢学习,不仅学生,或者说人人都像学生。这又是一种好的风气。爱唱歌,爱开会,亦是他们的一种风气。天色微明,从被窝中坐起,便口中哼啊抑扬,此唱彼和,仿佛一切劳苦都由此而忘却。人与人之间情趣增加,精神上互为感召流通。凡此印象,都与梁漱溟先前的教育主张及教育实践相类似,故而引起他内心深处的共鸣和认同。

除参观外,梁漱溟和中共各级负责人进行了广泛的接触和交谈,惟朱德、刘少奇、贺龙、林彪诸位领袖不在延安,未能见到,中共其他重要领导人差不多都与梁漱溟有过交谈,有的往往不止一次。梁漱溟关注的中心仍不离开他所关心的那两个问题。

在梁漱溟一行参观地方党组织时,由陕北省委书记郭洪涛接谈。谈到民众运动,郭洪涛指出,农民会从前是不许地主、富农参加的,现在都许可参加。延安城内从前只有市民会,没有商会,现在亦照外面一样有商会组织。总起来说,民众团体以前是阶级性的组织,现在是全民性的了,同时其运动亦改变以救国为号召,一致对外,不再向内部作阶级斗争。这是一种转变。

当梁漱溟参观边区地方政府时,由边区政府代主席张国焘接谈,他向梁漱溟详细介绍了边区的民主政制,指出现行政制与从前苏维埃不同之点,例如从前没有选举权的人现在都有选举权、被选举权。同时谈到土地革命之放弃,地主多已回来了。不过土地已经分配,因此不许地主收回原有土地,而由政府从旁处补还给地主。

关于土地问题,张国焘、毛泽东都表示今后的方针政策尚有待研究,并希望各党派共同研究。这个说法在梁漱溟看来,也自是一种重要转变。

梁漱溟感觉到中共领袖对于中国前途,似抱一种三段的看法。他们都说:要在抗战中争求民主,亦相信必能相当实现民主(第一段);从实现民主,逐步前进中,就可和平转变到社会主义(第二段);从社会主义进一步到共产,亦许是我们子孙的事了(第三段)。

因此又有两种责任或两大任务的说法:一种是现时实际任务,就是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一种是将来远大理想,就是完成共产主义。按照梁漱溟的理解,由于中共的这个理论构造,他们没有什么不可与其他党派合作的,他们将求着与大家合作;他们将争取不流血的革命,而用不着暴动和破坏。

梁漱溟又曾提出几个问题问中共领袖,譬如问:你们都说团结御侮,是否不御侮即不团结呢?明白地说,对内斗争是一时放弃呢,抑永久放弃?这个疑虑在国共合作初建的背景下,并非梁漱溟一人,像张君劢就曾在致毛泽东的信中公开质疑这一点。

对这个问题,中共中央政治局总书记张闻天当面答复梁漱溟说:中共原来与国民党合在一起北伐的,但中途被排斥,十年苦斗非其所愿,今得重合,将长久合作下去,共同抗战,共同建国。

张闻天的答复大体上令梁漱溟满意,梁漱溟又接着问道:过去究竟所由造成此大分裂大斗争之客观因素是什么?这些因素到今天是否已经转变不存在?对于这个问题,梁漱溟说张闻天并没有给予很好的答复。

梁漱溟又问:照一般之例,为完成革命,革命党当必须自操政权施行其有方针有计划的建设才行。那么,今后中国共产党是否必要取得政权呢?假如说,不一定自操政权,然则将如何去完成共产革命?

对于梁漱溟的这个问题,张闻天的答复大意是说中共将帮助国民党完成其革命,就不一定要自操政权。至于如何完成共产革命,梁漱溟认为张闻天的回答似乎并没有说清楚。

通过与张闻天等中共领袖的交谈,梁漱溟认为中共在转变中,这个转变不是假的,不是一时策略手段,中共不愿再事内战的情绪很真切,确实愿意放弃对内斗争而团结御侮,其组织性质也正在由先前的阶级性向全民性过渡。但是另一方面,梁漱溟又嫌中共的转变不深刻:因为他们的头脑思想没有变,他们仍以阶级眼光来看中国社会,以阶级斗争来解决中国问题。换句话说,根本上没有变。似乎只是环境事实要他变,他自己情绪亦在变,而根本认识上所变甚少。在某种意义上说,梁漱溟的这个感觉和判断是正确的。

中国共产党之所以为中国共产党,就在于掌握和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观察社会,以阶级斗争手段求得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在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略中国的时候,中国共产党深明民族大义,举起民族团结、统一战线的大旗,但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们一刻也未敢忘记自己所承担的历史性责任,未敢忘记统一战线中又联合又斗争的原则,诚如1949年后梁漱溟所省悟的那样,他此次在延安,自以为对中共有所了解,其实很肤浅,且有偏见,故尔出语不合,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代表人类历史的发展趋势,走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其发展的必然结果,是客观规律。因此要求中国共产党放弃斗争的武器,永远听命于国民党,只能是一种幻想而已。可惜,梁漱溟这个觉悟太迟,而在当时,却和中国共产党的实际最高领导人毛泽东进行长时间的争论。

梁漱溟与毛泽东虽为第一次谈话,但他们早年有点“旧缘”。早在梁漱溟在北京大学执教时,毛泽东就在北大图书馆做事,毛曾在其后来的岳父、亦是梁的同事、哲学系教授杨昌济家里见过梁,只是梁那时已是学术界的知名人物,毛则为一名小青年,梁对毛并没有印象,但毛对梁则印象颇好,似乎是因为梁漱溟在北大教授中地位也不算太高,故而对毛泽东还算比较客气,不似胡适等留学归来的洋教授们那样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一早年记忆肯定给毛泽东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故而在延安的十几天里,毛泽东愿意从繁忙的时间中与梁漱溟畅谈六次之多,此外还有两次礼节性的见面:一次是毛泽东设宴招待,一次是梁漱溟临走之前,毛泽东前往送行。

毛和梁的六次淡话,差不多都安排在夜间,每次多半很长,至少亦有两个小时,最长者有两次,均为通宵达旦。因为毛泽东习惯于夜间工作,而白天睡觉,谈话多在晚饭后,不知不觉到了天明。

在谈话时,梁漱溟正襟危坐时居多,而毛则在大纸上如飞写来,随时记录梁漱溟的谈话要点及自己准备的答复。梁漱溟谈完一段,毛泽东便手指所记要点,一条一条答复。条理清楚,句句到题。有时毛泽东在室内来回踱步,边走边说;有时又斜倚在床榻上,显得很随和、很自然,从容亲切。所以此番谈话给梁漱溟留下的印象甚好,有逸群绝伦之叹。梁漱溟称毛泽东不落俗套,没有矫饰,彼此虽有争辩,而心里没有不舒服之感,大致每次都可以很舒服地结束。

见面之始,梁漱溟将自己的几种小册子和四十万言的近著《乡村建设理论》赠送给毛,请毛指教。毛泽东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他在收到梁漱溟的赠书之后连夜通读,并将梁著中的要点,或者自己认为好的地方,皆摘录排列,井井有条。

毛泽东的摘录和批注共有一千五百字,主要是针对梁漱溟书中的观点,对东西社会与文化及其异同进行分析。

东西社会文化有明显不同,“五四”以来思想界谈论较多的,是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在东西方社会文化中有着不同的表现,也是构成东西社会与文化差异的主要特征。梁漱溟在《乡村建设理论》中认为,西方社会文化是个人本位,他们的人生,无论在法制上、礼俗上,处处形见其自己本位主义,一切从权利观念出发。伦理关系发达的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根本相反。那么,这种差异从何而来呢?梁漱溟根据他早年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的分析,认为这种差异主要来自人们生活方式的不同,西洋人始终过的是集团生活,不过从前的集团是宗教教会,后来的集团是民族国家。团体生活必然引申出个人权益和集团利益的关注与追求的问题。而像西洋人从前的宗教,后来的国家,在中国人这里都是没有的。于是,所有这些问题或主义,在中国人那里都是不能了解的。因为中国人根本缺乏集团生活,亦就无从映现出个人问题。这两个极端俱非中国人所有,中国人所有的集团生活与个人生活只是一回事,那就是伦理关系。在梁漱溟看来,集团生活导致个人主义,家庭生活导致伦理关系,这就是东西社会文化的差异。

毛泽东也承认东西方社会文化确有差异,但他不认为生活方式是这种差异的根本所在,也不认为这种差异在中古时期就已出现。在对梁漱溟上述几段话的批注中,毛泽东说:

中国社会与西洋中古社会不同,这是不对的。要有其经济范畴相同,不能只看中国无中古的教会。

伦理关系是上层建筑,他的下层基础是农业经济,西洋中古也有这种伦理关系。

至于梁漱溟刻意强调西方近代社会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抬头,是因其集团生活中过强干涉的反动而来,如宗教教会、民族国家等。对此,毛泽东的批注是:

?,否!从资本主义而来。

梁漱溟认为,中国社会的经济,是伦理本位的经济:夫妇、父子共财,乃至祖孙兄弟等亦共财。若义庄、义田一切族产等亦为共财之一种。兄弟乃至宗族间有分财之义;亲戚、朋友间有通财之义。以伦理关系言之,自家人兄弟不论亲戚、朋友,在经济上皆彼此顾恤,互相负责;有不然者,群指目以为不义。故在昔中国人生计问题上无形有许多保障。由此,梁得出结论是:中国社会,其经济结构隐然有似一种共产。

毛泽东在批注中则说:

地主与农民不共财、不相恤、不互相负责,贫民生计问题绝无保障,仅有残酷的剥削关系存在。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