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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纸糊内阁 沉默的转折(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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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宪宗成化十三年(1477年)五月,首相商辂率内阁大学士万安、刘诩、刘吉联合进谏,奏汪直各种不法行径。结果明宪宗反而为阁臣统一攻击宦官的行为震怒,命司礼监太监怀恩、覃吉、黄高到内阁严厉斥责阁臣:“这是你们谁主使的!”商辂正义凛然,历数汪直的罪行,并说:“臣等同心一意,为国除害,不分先后。”刘诩也在一旁慷慨泣下,文渊阁登时充斥着一股直臣力战奸宦的浩然正气,怀恩这种本来就很正直的忠奴当然就被感动了。更重要的是,司礼监和御马监本来矛盾就很深,汪直的一系列行为更是不断刺痛司礼监,所以怀恩等人如实回禀明宪宗。明宪宗默然,最终传旨慰劳内阁,但依然没有处分汪直。

第二天,项忠等公卿的奏疏又不断报了进来,明宪宗终于明白汪直己经得罪了所有人,祸事大了,只好下令停办西厂,汪直等宦官回御马监,韦瑛调往边关,校尉发还锦衣卫。一时“中外大悦”。然而,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明宪宗解散西厂只是迫于舆论压力,他对汪直本人的宠爱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汪直的反击马上就要到来。

汪直回到御马监,找机会对明宪宗诉说这次他受攻击,是司礼监的老太监黄赐、陈祖生与杨荣家族有勾结,他们为杨晔报仇。后宫与前朝勾结也是政治大忌,明宪宗立即贬斥了黄赐、陈祖生。此事也将明宪宗依然宠信汪直的信号释放了出去,一个御史戴缙为人非常奸佞,九年不得升迁,于是窥测上意,大肆吹捧汪直的功绩。明宪宗听了非常称心,诏许重开西厂,并且这一次派出锦衣千户吴绶为镇抚使,兵力更比百户韦瑛的时代强了数倍不止。更可怕的是,现在东厂也知道西厂的能量了,不再硬性对抗,而是选择了合作。不久,东厂诬告项忠有不法行径,汪直又指示亲信言官揭发项忠有违法行为,甚至牵连了太监黄赐、兴宁伯李震、彰武伯杨信等显贵。宪宗命锦衣卫会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大家都知道这是汪直的意思,不敢违背,最终将项忠革职为民。继而汪直的党羽火力全开,猛攻当时和项忠一起上奏解散西厂的公卿,不久刑部尚书董方、兵部尚书薛远、左都御史李宾、兵部侍郎滕昭、程万里等数十名二三品大员均被罢免。最令人泄气的是,最终,文官系统的一把手—首席辅政大学士商辂也宣布引咎辞职,彻底向汪公公认输。

厉害呀!当年石亨将都察院全灭,也只涉及都察院一个部门,左右都御史两位二品公卿。现在汪直这一下灭了六部九卿的数十位公卿,甚至连首相都扳倒了,简直要让石亨都刮目相看呀!

一名进士出身的侍郎、巡抚,而且战功卓著,汪直一句话就将其流放充军,这己经不仅仅是让石亨刮目相看了。秦桧诬杀岳飞也得策划一套方案,编个莫须有的罪名,哪有汪公公一句话这么爽快。至此,汪直的权势达到顶峰,甚至堪称集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的权力于一身的大权臣。

那他到底有没有作出一些功绩来呢?客观地说还是有。宪宗一朝宫妃、太监、僧道奸佞四起,政治、经济、文化表现均不佳,堪称相当差劲的一朝,少有的亮点便是辽东、河套的战绩尚可,尤以汪直、王越力主的搜剿河套战略颇具战略眼光。河套地区即黄河“几”字型区域,约在今宁夏、内蒙古西部,水草丰美,有“塞上江南”的美誉。此地本是汉地,但宋明以来地球进入小冰河期,该地粮食产量下降,汉民逐渐迁离,久之成为游牧民族放牧的乐园,尤以瓦剌哈喇辉特部为首,己将此地当做故居。土木堡之变后,明廷的北方防御体系大幅收缩,几乎将河套地区拱手让出。然而河套地处宣府、大同的正西方向,在长城中段的内侧,蒙古铁骑可“一跃而至京师”,其实非常危险。汪直、王越力主搜剿河套,取得了不俗战绩,王越甚至因军功封威宁伯,成为明朝历史上仅有的三位文官因军功封爵(另两位是靖远伯王骥、新建伯王守仁),可见战功卓著。而且多年之后,河套还是渐渐丢失,世宗朝著名军事家曾铣撰写了著名的《复套议》,力陈收复河套的重大战略意义,朝廷又花了更大的成本,艰难地部分收复了河套。可见当时人们攻击汪直、王越提出搜剿河套是贪功费帑并不客观,他们其实很有战略眼光。

不过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汪直的权势、功绩达到顶峰,很快就面临下坡路了。而他的对手整治他的方法和前人整治石亨、徐有贞、曹吉祥如出一辙。

汪直身为御马监太监,经常要外出监军,而他和司礼监的矛盾达到了历朝顶峰,他人一走,皇帝身边的太监就趁机说他坏话,这是佞幸之辈最常用的战术。有一个叫阿丑的小太监善演话剧,有一次给明宪宗表演,演一个发酒疯的人。配角在旁说:“御驾来了!阿丑依然故我。配角说:“汪太监来了!阿丑慌忙回避,还说:“现在的人只知道汪太监(而不知皇帝)。”然后阿丑又扮作汪直,操两把大钺雄赳赳地冲到皇帝面前。配角问这又是什么意思?阿丑说:“我带兵,就靠这两钺。”配角问:“哪两钺?”阿丑答:“王越、陈钺!明英宗哑然失笑,若有所悟。东厂厂主尚铭与汪直结仇,于是密令小太监偷听皇帝与汪直的密语,然后泄露出去,其中包括他们谈论王越的一些不法行径。公众知道皇帝密议大臣不法行径,却不公开,这让明宪宗丢尽了脸,非常生气,从此开始疏远汪直。

明宪宗成化十八年(1482年),大家觉得时机成熟,开始向汪直发起致命一击。大批给事中、御史上疏称西厂苛扰,要求停办,首相万安代表内阁表示坚决支持。明宪宗听多了西厂的坏话,有点动摇。当时汪直正在大同监军,大同巡抚郭镗适时上疏称汪直与大同总兵许宁不和,不宜再在此地监军。于是明宪宗在撤销西厂同时,将汪直调往南京御马监赋闲,汪直瞬间从权力顶峰跌落成一个冷宫太监。

汪直前往南京的路上风光不再,一路的官员不再像以往那样一路逢迎,而是根本连见都不见。汪直非常失落,有一日夜宿曲阳(今河北保定曲阳县),巧遇知定州裴泰,于是裴泰请他吃了点东西。贴了一路冷屁股的汪直非常高兴,这下终于遇到真心朋友了!当年汪直有一次路过定州,裴泰侍奉得非常殷勤,汪直还专门记下了他的名字,以待日后超擢,看来这人是真记情。汪直说:“你也不用太麻烦,明天备好车马送我启程就行。”裴泰喏喏唯是,答应下来。第二天一大早,裴泰扬长而去。汪直望着裴大人的背影,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潸然泪下。不久,他的党羽王越、戴缙、吴绶、韦瑛等纷纷遭到贬斥。不过汪直本人并未受到更多惩处,只是退出了历史舞台,多年后不为人知地死于南京。

汪直受宠十余年,尤以提督西厂的五年最为炙手可热。他在宪宗朝这个贪腐横行并以太监为主力的时代,竟然没有特别出格的贪腐行径,似乎真的不贪钱,只揽权。然而客观地说,汪直这人还是相当骄奢**逸的一个人,这从他对排场的要求可见一斑。他没有著名的贪腐行为,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还年轻,在功业上的追求暂时盖过了对金钱的追求;另一方面则是他最终得了善终,没有彻查他的问题而己。汪直一度权焰炙天,他身边围绕这样一个庞大的势力团伙,还有大量外围的贪官努力想挤进他的核心团队,汪直不靠利益又是靠什么来拉拢他们呢?所以他本人贪不贪并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他打造的这个团队,贪欲之重,更甚前辈。

汪直被视为司礼监和御马监权力斗争的一个标志性人物,而两监斗争的一个题眼便是争夺镇守太监的肥缺。明代第一位镇守太监正是著名的内官监太监郑和(也有考据认为是稍晚的王景弘或王贵通),在宣宗朝初期出任南京守备太监。但后来内官监权势衰颓,司礼监崛起,逐渐将这个肥缺揽入怀中。大致便是在汪直擅权期间,御马监急起直追,与司礼监分庭抗礼,很多镇守太监都由御马监派出。甚至在不短的时间内,除南京守备太监外,十三地镇守太监悉数落入御马监盘中。汪直为他御马监的小弟们争取到这么多镇守太监的肥缺,首要目的是换取他们的忠心,但他们出镇就不贪吗?所以说汪直打造的这个贪腐体系,其实根本不亚于梁芳等人。

可能有人忍不住要问,宪宗朝宫斗如此剧烈,真正掌握政权的朝廷命官们呢?

答案非常令人泄气——他们全部做了缩头乌龟。

是的,一群没文化的宫女、太监操持权柄,斗得不亦乐乎,而饱读孔孟诗书,身负先贤圣训的这个群体,却全部做了缩头乌龟。这不得不说是一个令天下苍生寒心的局面。

宪宗朝的文官也不是完全没有抗争,每次宫女、宦官乱政之时,总还是有那么几位大人正义凛然地站出来,不过他们很快就会被斗倒。所以文官们最初还斗一斗,渐渐就老实了。客观地说,这一朝文官们的表现比一些真正的犬儒时代还是要好得多,但就宋明六百年的政治传统相对而言,宪宗朝就算是最差的一朝了。这个时代被贴上了一个“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标签,来形容本应作为国家栋梁的宰相、尚书,却都如纸糊泥塑一般,眼睁睁看着宫女、太监们祸害天下,却没有半点屁用。

这九位大人分别是:内阁大学士万安、刘诩、刘吉,吏部尚书尹旻、户部尚书殷谦、礼部尚书周洪谟、兵部尚书张鹏、刑部尚书张蓥、工部尚书刘昭。

万安作为这个团体的带头人,早在登仕之初便确定了结交内宫的策略。万安早在明英宗正统十三年(1448年)便中进士,有一位同事叫李泰,是宦官李永昌的侄子。李泰比万安小几个月,但万安以兄长事之,李泰非常高兴,每次推官都力推万安,并且通过李永昌的关系结交上了万贵妃。因为同姓,万安又自称是万贵妃的侄子,这让没有亲人的万贵妃也感到有几分心暖。从此,万安对宫中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明宪宗成化五年(1469年),万安以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开启了他十八年宰相生涯。

当时首相是彭时,次相是商辂,都还算是名臣,万安入阁后一言不发,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成化七年(1471年),天生异象,彗星犯太微,这种时候朝廷一般会趁机指出是天庭对人间的时政不满,君臣有什么过失,也是一个大家提意见的机会,是古代的一种舆论制度。当时不少人说过失就是君臣间隔,都被宫女、太监弄权,文官被晾在一边了。明宪宗召内阁评议,万安表示他不想去,彭时、商辂力求,他才勉强跟着一起去。结果去了万安又不说话,有个司礼监宦官看不下去,提醒他说两句。万安说:“第一次见皇上,不是很熟,别让我多嘴,他日再说。”结果他再也没跟皇上熟过,每次来都说这句。后来总算有一次万安主动说话了!当时彭时、商辂正与皇帝议事,都己经忘了他也在旁边。彭时说到有御史奏请削减京官俸禄,但这事儿不太好啦,皇上就别减了。明宪宗刚点了点头,万安突然跳出来,顿首高呼一声“万岁!”这是大臣觐见皇帝后告退的礼仪,相当于普通人拱手说一声“告辞”。彭时、商辂相视一眼,也只好叩头高呼万岁,三人一起告退。其实当时事情还没谈完,万阁老这声“万岁”不知是因为保住了薪水高兴得跳出来喊了一声“万岁”,还是真的告退,无论如何,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为。但万安发现这招很好使,于是经常在内阁问对时,先一言不发,想中断议事时就跳出喊一声“万岁”,大家也只好跟他一起告退,后来人们便笑称他为“万岁阁老”。久之明宪宗觉得简直没什么意思,也就不再召内阁问对,皇帝和文官之间的隔阂更深。其他人都知道是万安造成的这种局面,但也拿他没办法。

万安一共当了18年内阁大学士,其中10年为首相。除了几个笑话,基本没干过正事儿,说起来只有成化十八年(1482年)罢西厂一事,万安还算出了点力。不过这可能是万安和司礼监关系很铁,所以帮忙参与了一下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内斗,他也正是在这一年正名为华盖殿大学士(严格意义上的首相),之前己经以谨身殿大学士(严格意义上的次相)代理首相四年了。所以这些人干事情,很难说没有目的。

纸糊三阁老的第二位刘诩,其实他被列入这个名单有点冤枉,因为他还算是个不错的文官,只是时局弄人,很无奈地被划入了这个小丑行列。

刘诩和万安同为正统十三年戊辰科进士,而且同考取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年期满又都通过了散馆考试,授予翰林编修(正七品)。但两人性格差异很大,万安阴鸷,而刘诩疏阔。刘诩作为翰林侍读学士时,担当经筵讲师,“反覆开导,词气侃侃,闻者为悚。”大学士刘定之盛赞刘诩为讲官第一。成化十一年(1475年),首相彭时去世,刘诩以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排在他前面的是商辂和万安,后面则是刘吉。

刘诩其实比较符合传统士大夫的形象,入阁前后都多次直言进谏,得势的贪官梁芳、僧继晓、李孜省甚至王越都遭到过他的猛攻,还曾痛斥万安枉为宰相,负国无耻!但在一个全面腐化的背景下,他这种人反而容易陷入四面楚歌。这种人往往也很缺乏斗争经验。成化十三年(1477年)西厂初建时,商辂便率当时的内阁联合进谏,请罢西厂,刘诩义无反顾地参加了。而且商辂在向皇帝慷慨陈词时,另两位阁臣万安、刘吉默不作声,刘诩却在一旁慷慨泣下,可见还是很有血气的一个人。不过那一次明宪宗勉强同意罢西厂后一个月又重开,大家都遭到汪太监的报复,甚至商辂被排挤辞职,这犹如漫天冰霜浇在一腔热血之上,对刘诩打击极大,从此也不再直言进谏了。默默混了五年后,万安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汪直己失宠,于是邀刘诩一同奏请裁撤西厂。刘诩受过一次打击,哪里还肯再干这种傻事,坚决不同意。万安只好独名上奏,明宪宗接到奏章还很惊讶刘诩不是那么正直吗,这次怎么不出头了?万安眼珠一转,干脆说刘诩和汪直其实有勾结,明宪宗对刘诩的印象一落千丈。

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刘诩之子刘糍召妓狎饮(注意,当时嫖妓是合法的,只是不太雅),万安指示一个戏子赵宾作了一个三级片《刘公子曲》,非常污秽,另一头又指示教坊院(主管音乐的部门)奏称出了这么个大毒草。明宪宗大怒,手书一封切责刘诩,遣太监送给万安、刘吉两位阁臣先过目。万安、刘吉一见此信,假装大惊,还拼命为刘诩求情。一回头他们就去告诉刘诩:“你完蛋了,皇上己经决心罢免你了,不信你看这封信。你不如明天一早就主动请辞,免得被开除多丢脸。”其实明朝任免阁臣有一套很严格的程序,绝非皇帝说开就能开,明宪宗也只是向另两位阁臣表达一下对刘诩的气愤,还远远没到要罢免他的地步。但万安、刘吉拼命请求皇帝不要罢免刘诩,其实恰是在引导他动罢免这个念头。而且刘诩也确实经历了很多波折,己成惊弓之鸟,被万安、刘吉一吓,第二天真的请辞而去。

非常巧的是,纸糊三阁老的第三位刘吉,也是正统十三年庶吉士,十六年授翰林编修,三个人其实都是同学,刘吉还和刘诩在成化十一年同年入阁。不过刘吉一开始就明确了紧跟万安、倾乳刘诩的策略,阴险卑鄙的手段信手拈来。而且刘吉有一大特点——脸皮厚。明代非常流行弹劾,像刘吉这种人每天都能收到雪片似的弹章,但他毫不在意。你骂你的,我升我的官。于是人赠外号“刘棉花”,意思是弹棉花,这人像棉花一样,就是拿给你们弹的,越弹我还越顺了。

须知宋明的政治斗争很文明,文官之间的斗争一般不见血,就是互相弹劾,揭露对方的过失。宋明文官一律由科举进,都是饱读诗书的儒士,视名节重于性命,更遑论官位了,如果攻击到了痛处,很容易请辞而去,所以这种斗争方式就成了常规。但像刘棉花这样的庶吉士居然脸皮厚得突破了常规,也实属罕见。从另一个角度看,刘棉花受了这么多弹劾,赖着不滚也就算了,居然还能连续高升,可见整个大环境都己败坏。

但令人意外的是,随着改朝换代,刘吉居然发生了良性转折。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明宪宗驾崩,太子朱祐樘继位,史称明孝宗,改明年为弘治元年。明孝宗和汉文帝(刘恒)、宋仁宗(赵祯)一道被誉为中华帝国三大圣君,他一扫宪宗朝的黑暗弊政,大肆清理前朝佞幸,任用贤能,朝政为之一清,史称“弘治中兴”。明孝宗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公布“洗屌相公”的丑事,让首辅万安灰溜溜滚蛋。继而万安的党羽彭华、尹直均被罢免,内阁只剩下刘吉一人。不久,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徐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刘健递补入阁,位列刘吉之后。徐溥、刘健都是著名贤臣,“弘治中兴”的缔造者。刘吉何其敏锐,他立即知道风向变了,居然在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刘吉知道徐溥、刘健正直,只要他们直言进谏,刘吉都去跟着署个名。如果反响不错,刘吉便大肆吹墟是他的建言,由此不断积累美名。弘治二年(1489年)春旱,明孝宗让儒臣撰写词章祈雨,刘吉居然义正辞严:“这不是李孜省这些妖人的老把戏吗?他们观察到月宿在毕,即将下雨时就奏请祈祷,应验了就邀宠。这个幸门一开,妖人们争相建言祈祷,邀宠召祸,就是这么来的!陛下让我写这祝文,我不敢奉诏!”明孝宗见他这么正直,于是作罢。后来,刘吉不但自己拒收礼品,一旦知道皇帝收了什么礼物,都要上疏请皇帝不要收,弄得明孝宗退了很多次礼。甚至国外的贡品刘吉也说不能收,吐鲁番(今属新疆)进贡了一只狮子,孝宗非常喜欢,令内阁颁赦嘉奖使者,并让宦官送去。刘吉又义正辞严:“他是朝贡国,送就送嘛,不需要这么优宠!”硬是不颁这道赦令,明孝宗也只好作罢。见皇帝服软,刘吉还来劲了,写了一篇宏论,论述养一只狮子要花多少多少钱,这是奢靡,要解决也很简单,把它饿死不就行了!刘吉还不断劝谏明孝宗减少宴请和游乐,还说:“如果有大臣援引宪宗朝典故想开宴乐,陛下要立即援引太祖太宗的典故斥退!”这既表明了他清正勤俭的品质,又和奢靡腐败的宪宗朝划清了界限。

至此,“纸糊三阁老”终于全部退场,其实这三人很有代表性,《明史》称“安贪狡,吉阴刻,诩稍优。”万安是真正的奸臣,一开始就明确了紧跟万贵妃和诸阉的路线。刘诩本来是还不错的清官,但战斗意志不强,遭受打击后有点自暴自弃,成了随大流的混子,这也是大环境埋没人才的无奈。最有意思的是刘吉这个狡猾的墙头草,贪官奸臣得势时,他卖力地整人,一旦发现风头变了,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代能臣。其实他们也代表了当时官场上大多数人的状态,极端的忠臣和贪官毕竟都是少数,大部分人所表现出来的品性是可以随着环境而改变的。

至于“泥塑六尚书”就不——详细介绍了。一则公卿毕竟没有宰相重要,内阁有“洗屌相公”“棉花阁老”卖力表演,他们又能怎样呢?二则其实他们好像也算不得大奸大恶,像刘诩那种随大流的混子居多。不过六尚书中唯有一位值得一提,便是兵部尚书张鹏。这个张鹏并非别人,正是前文所说,明英宗天顺元年配合杨瑄召十三道掌道御史联名弹劾石亨、曹吉祥时的那位掌道御史张鹏。

张鹏任兵部尚书的时间其实也不长,从成化十八年(1482年)三月至二十一年(1485年)闰四月退休,前后三年而己,便被很不幸地扫进了“泥塑六尚书”这个笑柄组合。张鹏是景泰二年(1451年)辛未科进士,初为御史,颇为正直,第一封上疏便是劝诫皇帝不要收礼,并说:“用利益事奉君主,应该是臣子的大忌。每逢节庆,臣子们进奉那么多财物,若非贪污受贿,哪来这么多余财?而且天下都是皇上的,要这些钱干什么呢?建议把这些都停掉,以塞奔走谄媚之途。”景泰帝采纳了他的意见,张鹏一时声名鹊起。

明英宗天顺元年(1457年),杨瑄召集御史联名弹劾石亨、曹吉祥,张鹏时任都察院掌道御史,顿时热血沸腾,召集了全部十三道掌道御史联名出劾。结果御史们一败涂地,被石亨全灭。杨瑄、张鹏遭罪最惨,最初被判死刑,后改流放辽东充军。直到明宪宗登基,众臣纷纷举荐英雄复官,并很快越级提拔为福建按察使,张鹏才咸鱼翻身。监察御史是正七品,按察使是正三品,这么多年苦还是没白受。不过很显然,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张鹏的心理素质变化很大。《明史》称张鹏“初为御史,刚直尚气节,有盛名。后扬历中外,惟事安静。阁臣万安、刘吉辈专营私,鹏循职而已,不能有所匡救。”

内阁九卿六科十三道联名出劾,如此气势恢弘的大战役,推进到最后一步居然搞成了烂尾工程?官员们的气愤可想而知,这次大家都将恨意积往了临阵退缩的张鹏。不久又有一位奸民章瑾通过进献珍宝,让太监说服明宪宗授其为锦衣卫镇抚使(从四品武职),让兵部拟诏。本来这不合规制,内阁驳回了兵部的这道奏疏。但张鹏知道章瑾己经获得了明宪宗许可,于是不顾各方阻力大力举荐。这下张鹏彻底引爆众怒,大家确定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力敌石亨、曹吉祥的刚直御史了,弹章如暴雨般砸向他的头上,张鹏狼狈辞官回家。

说实话,张鹏的人生有那么几分悲凉,但他这种人生态度的转变其实也容易理解。一来张鹏被石亨那一次整怕了,宪宗朝又不断出现宦官佞幸打击朝臣的情况,更是令他心悸不己;二来也不得不说恐怕是对朝廷的心冷,周太后、明宪宗你们既然能公然漠视礼法,又凭什么要求儒臣始终保持一颗向圣之心呢?张鹏可以说是丧失了理想信念,从胸怀天下的正气大侠堕落为卑猥犬儒的典型。张鹏这种经历又岂非大多数人的共同写照?出淤泥而不染其实也是有条件的,淤泥太强大时,谁还想守身如玉地破出淤泥,那就只能被淤泥淹没。在那个泥沙俱下的时代,能活下来的,只能是和光同尘的剩余物。而像张鹏这样曾经刚直的人,受到打击后心态发生逆转,其前后的对比更加令人不忍直视。

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恶名当然也不是冤枉他们,但这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人品问题,更多是那个时代的悲哀。或许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生在一个好时代,哪怕就晚生二十年,生在“弘治中兴”之中,就能成为万千直臣中的一员,以直臣能吏之名留于青史。比如泥塑六尚书中的礼部尚书周洪谟,其实是明中叶一位杰出的学术大家,他在弥留之际还在病榻之上写就了著名的《安中国定四夷十事》,可见是心忧庙堂的,但他在宪宗朝却断无施展的空间,只能与另外八位互相作陪,无奈地看着各自的名字被记入纸糊泥塑这个可笑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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