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亦相谋(第3页)
梁漱溟接着解释道:所谓伦理本位是针对西方个人本位而言的。西方人讲自由、平等、权利,动不动就强调我的自由权,将个人权利放在第一位,借此与社会分庭对抗。在中国不是这样,中国人自古以来注重的是个人对社会对家庭对家族的义务,而不是权利。父慈子孝,父亲的义务或责任是慈,儿子的义务或责任是孝,还有兄友弟恭、夫妻相敬、亲朋相善等,都是伦理本位的内容。这是中国家庭和社会的重要原则,即注重尽义务负责任,每个人都要认识自己的义务是什么,都要知道自己应该负的责任是什么,本着自己的义务去尽自己的责任,为家庭,为家族,为乡党邻里,也为社会,为国家,进而为世界。
所谓职业分途,梁漱溟解释说,这就是强调中国社会自来有不同的社会分工,传统社会有士农工商,现代社会则有各种各样的职业,你干哪一行,从事哪件工作,就有责任把它做好。人人尽责,各司其职,做好本行,则社会就能稳定发展,谐和繁荣。
梁漱溟的解释固然有其道理和立论的基础,但毛泽东和他一样,都是有着自己思想体系的人,所以毛泽东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被梁漱溟说服。毛泽东对梁漱溟说:中国社会有其特殊性,有自己的传统,自己的文化,这都是对的,但你过分强调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忽略中国社会同样有着与西方社会共同性、相似性的一面,即一般性。
梁漱溟当即答道:一个人都有他的一般性,如他是个成年人,你只说他是个成年人,没有点出他的特殊性,如他是个学问家,就等于没有说一样。所以,你如果不指出中国社会的特殊之处,就等于没有说一样。他认为毛泽东太看重了一般性的一面,而忽略了最基本、最重要的特殊性的一面。
很显然,这种各自坚持自己见解的争论,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这样说,并不是强调梁、毛二人没有一致的地方。在谈到中国的统一及步骤时,梁漱溟素来迫切地要求统一,但他又绝对不承认有武力统一中国的可能。他相信只有在国人意志集中、意志统一上得到国家统一,不可能依靠外部的力量以成功,只能从内部奠定永久统一的基础。这一信念,被抗战前后的事实证明了。在抗战上中国表现了从来未有的统一。然而这是不是从一个武力中心向四外发展,征服全国的结果呢?谁都可以看见没有这事。反之,谁都看见是全国各方甘心情愿来拥护一个中心,而中央亦开诚接纳的结果。
但是正如梁漱溟清醒意识到的那样,这个统一明明是外来的。只为暴敌愈逼愈紧,使不同的中国人感受到同一威胁,眼光不容旁视,心念自然集中,不期而造成全国人意志的统一。由意志统一于对外,而国家内部统一了。这全为暴敌之所赐,其势不可久恃。中国人必须乘此时机,从内部自己奠立永久之统一。
怎样才能从内部自己奠立永久之统一呢?在梁漱溟看来,这并不难做到。只从本身“如何建设新中国”大题目上,能集中全国人意志而统一之,当然就行了。
基于这样一种期待,梁漱溟去延安考察中共的转变,同时亦是测探统一前途的消息。他既见中共正在转变中,因而进一步提出这一问题,询问于中共负责人毛泽东。他说:以我看中国问题有两面,一面对外要求得民族解放,一面对内要完成社会改造,即建设新中国。你看对不对呢?毛泽东爽快地表示自己完全同意。
梁漱溟又问:这两面问题应当分别解决呢,抑或一并解决,不得分开?
毛泽东坦然答道:这原是相关的事,不应分开来谈。但究非一事,在进行解决上或时有轻重宾主之异。譬如眼前应当一切服从于抗战,第二问题只能附在第一问题里去做。
听了毛泽东的介绍,梁漱溟表示自己对此也没有疑问,不过他却期望在今日中华民族对外时,也不要忘记忽略中国社会改造之事。为此,梁漱溟提出两个重要理由:
一则必团结而后能抗战,团结不力则抗战不力。但如今日的团结明明植基甚浅,几乎是一时手段,甚感不够。完成社会改造为中华民族自身基本问题,必在此问题上彻底打通,彼此一致,团结才是真的。否则,隐略不谈,必生后患。
二则抗战必求与国,而中国的友邦一面有资本主义的英美,一面有共产主义的苏联,若中国自己国策未定,恐难交得上朋友。中国要决定自己要走的路,并坦然以示友邦,不招猜忌,不启觊觎。胸中无主,外交无成。中国必须认定自己的前途,而把握自己前途走去,才能打开在国际环境中的局面。
对于梁漱溟的这些分析,毛泽东认为很对。于是梁漱溟接着提出所谓国是国策问题,就是对民族解放、社会改造两大问题及其所涵细目均有确切之订定。尤其要紧的,在建国的理想目标,以及达于实现理想目标的路线步骤如何确定。显而易见,梁漱溟希望共产党放弃其根本目标追求,而和国民党一道在建国问题上达成共识,采取一致的步骤。
毛泽东表示,单为抗日而团结,诚不免一时之手段。但他又虑社会改造问题重大,牵涉甚远,各方面的意见或未易接近。倘各方面意见不能归一,岂不影响眼前抗日大局?所以毛泽东表示,似不如走一步,说一步。
梁漱溟对毛泽东的谨慎表示同情,认为这种顾虑也是应有的,不算过虑。但遇此困难,当以热心(热心于彻底团结)、信心(相信彼此说得通)克服之,而努力以求得最后结果。
对梁漱溟的说法,毛泽东表示赞同,但同时指出,此事最好由国民党来倡导进行,或由其他方面来推动提倡。中共方面因为刚将抗战促动起来,前后不过六个月,又吵什么社会改造问题,似乎有所不便。假若国民党或其他方面愿为此进行根本商讨,毛泽东表示,那中共当然欢迎之至。
毛泽东又对梁漱溟说:中共现在正请得国民党同意,两党起草共同纲领。国民党方面的陈立夫、康泽等四人,共产党的陈绍禹、周恩来等四人,正在武汉接受蒋介石的指导进行起草。毛泽东认为,国共两党正在起草的共同纲领和梁漱溟所说国是国策亦甚相近,因此他建议,假若由两党的共同纲领扩而为全国的,由侧重眼前抗战的进而包括建设新中国的,那显然更有价值更有意义。所以毛泽东郑重建议梁漱溟不妨赶回武汉去推动推动。
在历次谈话中,毛泽东一再对梁漱溟说,中国现在已是团结,但仍须求得进一步的团结。梁漱溟便说,你想进一步的团结,除了国是国策这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呢?梁漱溟又问毛泽东,并问张闻天,假如国是国策定下来,则党派问题即将得一根本转变,是不是?毛泽东、张闻天都答复是的,那样全国将可以成为一个联合的大党。
关于党派问题,梁漱溟从来认定中国社会形势散漫,各党说不上有什么截然不同的社会基础,而从中国问题看去,恰又有其共同任务。因此,“绝不相容”只是人们的错误,而非形势所必至;大家合拢来,乃是问题所需要,而形势甚有其可能。不过解决党派问题的主张,在当时梁漱溟胸中尚未具体化,所以亦未与毛泽东等人就此深谈,只是点到为止,交换意见而已。
所谓意见的交换,除团结统一问题外,还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关于那时时局的。在日本的军事压力下,中国政府节节败退,眼见得崩溃之象,国人当然不免悲观。毛泽东从国际方面、敌方、我方三下分析给梁漱溟听,转换包括梁漱溟在内的国人的悲观见解。
再一种就是关于中国前途的了。梁漱溟对于中国前途一向有自己的见解主张。他要求确定国是国策,其意正在要认清民族的前途,而把握着自己前途去走。而中共一面既有其世界前途的理想,一面又有其独具之历史眼光,当然对于中国前途有着自己的见解主张。梁漱溟有一套,中共更有一套。所以他们在延安的窑洞里秉烛深谈,通宵达旦,谈之不尽的就在于此。
关于这一问题,彼此所见就不同了。假如共产党是“三段论”,那么,梁漱溟便可说为“一段论”。共产党的三段论就是在抗战中实现民主;由于民主进步,和平转变到社会主义;末了进步到共产。而梁漱溟认为中国政治上趋于民主化和经济上趋于社会化是同时的,其前进是同时前进,互相推动着前进,相携并进,以抵于成。因为分不开,所以共产党的前两段,在梁漱溟那里就是一段。又因为梁漱溟只信社会主义,而不大相信共产主义,又少却共产党的第三段,于是梁漱溟便成“一段论”了。
梁漱溟素来认为,中国政治问题必与经济问题并时解决,中国经济上之生产问题必与其分配问题并时解决。求中国国家之新生命必于其农村求之,必农村有新生命,而后中国国家乃有新生命。于是他多年来致力于乡村建设。
与中共理论上的差别,正如梁漱溟自己所认识到的那样,主要是因为对中国前途看法之不同。而对中国前途看法的不同,当然由于对中国老社会认识不同,从而对近百年所起变化的了解不同,从而对前途估计不同。所以从谈未来问题,就追溯到过去的历史文化。梁漱溟总执持两句话:
中国老社会有其特殊构造,与欧洲中古或近代社会均非同物。中国革命是从外面引发的,不是内部自发的;此其特殊性即由老社会之特殊构造来。
对于梁漱溟的这个理论,毛泽东大致予以承认,不过毛泽东更强调中国社会亦还有其一般性,中国问题亦还有其一般性。于是在辩论中批评梁漱溟太重视其特殊性而忽视其一般性。而梁漱溟听到这里总是要反驳说: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在其特殊之处;你太重视其一般性,而忽视其特殊性,怎么可行呢?
因而,梁和毛——当代中国的孔夫子和马克思——的对话并不可能真正达成共识,至多是互有启发,各人仍按各人的理想奋斗下去。
梁漱溟与毛泽东的谈话也并不是只讨论抽象的理论问题,也有比较轻松的话题。梁漱溟问毛泽东:我听说共产党常要检讨自己,批评自己,今愿请问:中国共产党过去最大错误是什么?是否亦可说给我们外边人听听?毛泽东闻言笑着道:你且说一说看。
于是梁漱溟说,假如容我说的话,则国共分裂,十年苦斗,即中共政治路线错误之最大表现。
一、十年苦斗果是必要的吗?国共两党如其在中国社会内是截然分开自始不相容的两种势力,则此苦斗无人能指为不必要,但明明不然。在十年以前共产党曾举皆加入国民党;在今日又宣言信奉三民主义而能合作。往者国民党既借共产党而得到北伐胜利,共产党实亦借国民党而发展起来。如是,十年苦斗之必要甚觉难言,而怕是一种错误。
二、分裂虽出于国民党清共,但共产党若轻轻以国民党背叛革命来自解,则似乎笑话。共产党之所为,实不认识中国革命的本质,过分估计中国的阶级问题,滥用其破坏斗争的手段,全不适合当时的要求,而为大势所不容。在全国之中,除小小红区外,反共者占绝对优势,并非单在南京,并非单是国民党。在此十年之中,共产党殆仅仅依靠军事来挣党的生命,而在政治上则是失败的。试以前后事实证之最可见。在前如北伐时,国民党军事力量甚弱,然以其适合于当时政治上的要求,有其政治上的成功之故,遂能获得军事上的胜利。十年来,国民党不能尽其革命任务,大失人望;若果共产党所采政治路线是对的,是适合时事需要的,正可乘机而起,亦不难如北伐前例。而卒乃不餍人心之国民党得到全国支持以压迫共产党,共产党几于消灭,则政治路线错误岂不甚明。又如今日,以濒于消灭之共产党,一年来转变其政治路线,放弃对内斗争,要求团结抗日,尤以西安事变所表见者为最好,遂得全国同情,声光出于各党之上。优劣异势,荣枯顿转,全属政治策略之成功,曾未耗一兵一卒之力。
对于梁漱溟的这些说法,毛泽东似乎大体同意,并未予以反驳。而对国共第一次合作最终走上分裂的原因,以及第二次合作的前景,毛泽东有自己的分析。他认为,国共第一次合作之所以最终走上分裂,大致分为国际国内两个方面的原因。从国际方面看,那时各帝国主义国家虽彼此有矛盾,但他们都不希望中国被赤化,因此这些帝国主义国家能够统一起来分化中国内部,造成国共分裂。到今日,国际上的情况与1927年时的情况相反。现在国际上虽有侵略的日德意一边,有反侵略的英美法苏一边,但统一不起来,他们就不能共同来对付中国。如日本对华侵略,固然利于中国内部的分裂,而行动则正好促使中国内部团结起来。国际反侵略一边,也不愿见到中国再有内战,因此处处助成中国的团结。基于这种分析,毛泽东对梁漱溟说,他相信国共前途只会团结,不会分裂。
至于中共要不要取得政权的问题,毛泽东说,中共不是已经有了一部分政权了吗?假如国民党邀中共参加到中央政府去,中共亦可以参加。国民党如不邀,中共亦不强求。即使国民党来邀,而中共亦待考虑大局相宜否。倘于国际形势有所不便时,中共仍然可以不参加。但从长远看,国共必是长期合作;长期合作中,就少不了参与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