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譬如朝露(第3页)
一瞬之间又酸又痒,佳期直觉他是要让她叫出声,心里一阵猛跳,霎时间也不知道是怒还是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突突跳动着涌上头去,她只想躲开,猛地松开牙关,仓促退了一步,后背“砰”撞上墙,头上珠钗也砸了一地。
变故突然,青瞬吓坏了,闻声甩开陶湛跑了过来,慌乱扶她,“娘娘!”
佳期把自己撞得岔了气,也终于反应过来,裴琅方才不过是敲敲她的麻筋闹着玩,她是杯弓蛇影,总觉得裴琅想害她。她心里有些懊恼,但是顾不得想,咳得一阵一阵,犹记得拉着青瞬的手,气喘着说:“小声些……”
裴琅皱着眉,看她弯腰咳着,慢慢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脸色多少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才一扬眉,笑道:“太后倒威风,本王还当是有多大的本事,原来怕我怕成这样?既然如此,今后便少吃这门子飞醋,本王手里没有醋厂,养不起娘娘。”
佳期知道他说得对,她怕他怕成这样,是因为她和裴琅早就恩断义绝了,所以她不该想,更不该起脾气,裴琅在外面玩什么看什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陶湛也怕裴琅当真弄出人命来,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那只手紧紧攥着,恨不能将五指楔进掌心似的,不易察觉地微微打着抖。
陶湛跟了裴琅多年,知道他平时八风不动的一个人,在小太后的事上却往往反常,还以为是他这次竟然对佳期动了手,心下一沉,赶忙快步走来,直杵着挡在裴琅身前,低声道:“王爷。”
裴琅这次虽然冤枉,但也满不在乎,捏了捏手骨,笑道:“怕什么?本王跟太后再不对付,也还不至于在昭阳宫外头杀太后。”
佳期又用力咳了一声,“王爷自便,我回去了。”
她说她的,裴琅全当没听见,信手从她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来,随便按住了虎口上的血牙印,然后将沾了血的脏帕子往袖中一揣,“今后别走这条路。”
说完,也不等她答话,他抬步便向昭阳宫走去,还哼着小曲。
那调子起先还是一支《紫云回》,没几声便离题万里,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那调子有些熟悉,佳期愣愣听了一会。
青瞬小声道:“这不是土匪嘛,难道这路是他开的么?”
佳期这才回过神。
裴昭遣人来叮嘱过天凉,所以成宜宫里已烧起了炭,烧得哔啵作响。青瞬燃了香,佳期吸了一鼻子东阁香,把脸埋在锦被里,很快就睡了过去。
青瞬说裴琅是“此路是我开”的土匪,其实倒有几分道理。
昭阳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平帝多疑,这四周全是警戒的金吾卫,巷子全不准人通行,命妇们要到昶明宫去给执掌后宫的郑皇贵妃请安,得绕好大的一个圈子。
那是平帝三十九年,佳期的头发才刚能扎起来,春风正浓时,帘摇惊燕飞,她头一次跟着小姑姑顾量宁进宫。
顾佳期本就顽皮,又刚从军营被接回长京城,正是个土丫头,看着宫里的绣金灯笼、水岸菡萏、淡绿水雾般的杨柳枝条、宫女们踏着落花的裙裾,全都新鲜极了,一会要抬头,一会要低头,摇头晃脑的,一不留神,头上的珠钏掉了一地,蹲下去捡,却又踩住了裙角,一屁股摔下地,难免叹了口气,“唉,这。”
顾量宁跟妯娌谈得正起劲,拍拍她的头,叫她把东西捡起来再赶上去,“昶明宫在顶东边,我在大路上等你,”她指了个方向,嘱咐道:“走大路,记住了?”
佳期不捡还好,一捡就更不得了,因为她看见太液池边的地上躺着几条小红鲤鱼,大概乱跳到了岸上,正在徒劳挣扎,鱼鳃翕动,十分可怜。
她兜着裙子将鱼捡起来丢回水里去,又连忙跑着去追顾量宁。
方向她记得,又觉得左右宫里没有坏人,于是也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了,提着裙子一路狂奔,一转弯进了一条小巷。随即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红缨枪斜着挡在了眼前。
她险些撞到枪柄上,连忙停脚,抬头看去,就看见了侧坐在墙头的少年。
她那时还不认识裴琅,裴琅也还没封耆夜王,成日与金吾卫的一群中郎将插科打诨地游**,在宫里上房揭瓦。佳期只听到他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看见象征着守卫皇城的锦袍玉带在逆光中闪着晦暝的亮色,那是金线绣成的扶桑菡萏和朱雀青龙纹样。
墙头上卡着五花八门的佩刀佩剑和银枪,似乎都是方才他跟同僚逞凶斗狠的战利品,被他卡在墙头当了靠背,他就靠在那堆武器上头,笑吟吟地冲佳期点了点下巴,“此路不通。”
佳期不知道一墙之隔就是昭阳宫,于是全没想到警戒这一层,于是猜度眼前是个混进了金吾卫的地痞流氓,一皱眉头,“凭什么?”
俊秀英气的流氓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好像她是个毛孩子似的,信口开河道:“就凭此路是我开呗。说了不让过,就是不让过。”
这土匪口风坐实了流氓身份,佳期毫不犹豫地抬脚一铲,正踢在红缨枪头上。这一招是她惯用的,熟稔已极,那红缨枪被一脚铲开,径直飞起来滚下地,她拍了拍裙子,昂首向前走去。
身后有轻轻一声,是那人跳下了墙头,跟着她走了过来。
佳期回头看去,只见他肩上扛着幽亮的黑铜佩刀,大摇大摆跟着,显然是一副算账不等秋后的德性,不由道:“你做什么跟着我?”
裴琅的五官偏邪气,本来是一望即知的凶残不好惹,但那时在巷中凌厉阴影遮盖下,佳期觉得他笑得没心没肺,“姑娘多虑,同路罢了。”
“难道你知道我去哪里?你听好,我爹可是顾量殷。”
裴琅笑得更开了,好像笑得肚子痛似的,握刀的手掐住了窄腰,另一手指了个方向,“原来是佳期姑娘,失敬。在下听好了,你爹是顾量殷,在下惹不起。不管佳期姑娘去哪儿,反正我去昶明宫。”
回长京前,顾量殷常敲打她:“若有扛不过的时候,就说你是顾量殷的女儿。这话出口,天下没人敢欺负你,知道么?”